【明報專訊】黎詠君(保良局第一張永慶中學,中六)
「啊──」我驚聲尖叫,從噩夢中掙扎醒來,渾身冷汗。午夜夢迴,夢魘如形隨影地折磨着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丈夫死後日益嚴重。我拖着孱弱的身驅,用曾被折斷的手腳撐起自己,好不容易才點亮燈。微弱的光線亮起,卻未能驅走我內心的空洞冰冷。
我曾經認為戰爭離我很遠,儘管國家面臨萬方多難,但炎黃子孫的勇氣足以保衛家園。正因抱着如此心態,當村莊猝不及防被日軍攻陷之時,我們毫無招架之力。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力,第一次見證生命的無常,第一次感受到無助。當我與村中其他女孩被活捉時,我忽然意識到死亡也許是種解脫。一夕之間,我們從天堂掉落地獄。
我是個慰安婦。這個稱謂不如它表面的美好,是個沉重的桎梏。我的豆寇年華、如花韶華如泡沫一樣脆弱流逝,我的記憶是鮮紅的——泣血的顏色。被強迫得不甘屈辱,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被虐打得憤慨不已……有時我會想:我是如何活下來的呢?
可是,我又想,活下來好,不活下來又如何親睹倭寇狼狽敗北?又如何為逝者討回公道?幾十年過去了,我坦承自己的身分,在媒體面前揭開瘡疤,就是為了在有限的生命裏,讓中國人毋忘國恥,讓他們明白祖國崛起之路上埋藏了多少前人的血汗和淚,讓他們為我們討回公道,發出不平之聲。
然而,每次剖白,都令我更加痛不欲生。我感到自己的神經纖細敏感得會一碰即斷,扭曲的夢境令我從未一夕安寐。愈發神經質的我令家人擔憂,丈夫和兒子都曾勸我勿再庸人自擾,作繭自縛,倒不如釋懷。我嘴上應了,但心中有把聲音撕心裂肺地吼着: 「你們都不懂!你們未嘗被敗軍侮辱、強迫,又豈知我的痛?」心中的小疙瘩漸變成死結,纏得死緊,令我無從釋懷,我一直都在等待一個契機。
那個「契機」,在某日下午忽然到訪我家。眼前的青年誠懇地說:「夫人,你願意告訴我們你的故事嗎?我們希望能拍成電影,告訴中國人和整個世界,慰安婦在戰爭中的犧牲。眼下已有二十一名婆婆參與,你肯做第二十二位嗎?」我不動聲色,心頭卻顫抖着。我雖抱着「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經常曝光,但個人力量始終有限,總有天會被遺忘,電影卻是有聲有色且具感染力的。思念及此,我鄭重地答應了。
時光飛逝,青年沒有辜負我的期望,電影上映,果然引起哄動。然而在龐大的輿論壓力下,日本政府僅願意作出金錢賠償,絕口不提道歉一事。我心中不無失望,鬱悶溢於言表,心結雖略有鬆動,但仍未解開。
一年後,一個意外的訪客令我畢生難忘。青年把一盒錄影帶慎重地交給我。他說:「我們走訪了日本多地,才有少許成果。夫人,希望你可以懷抱希望快樂,生活下去。」我播放錄影帶,從畫面看到數個日本老人。他們自稱軍人,在鏡頭前羅列自己侵華時犯過的戰爭罪行。片段不長,最後他們九十度鞠躬,以不純正的普通話說出「對不起」。這時,耳邊傳來青年擔憂的聲音:「夫人,你還好嗎?」我回過神來,感到頰邊有股涼意,才驀然發覺自己已淚流披面。
一句「對不起」不可能消弭所有傷痛,我仍然無法徹底釋懷,但明白自己多年來的奔走並非徒勞,國人亦沒有遺忘戰爭的傷痕。我相信並非所有日本人都毫無悔意,泯滅人性。相信終有一日,我會等到日本政府承認戰爭責任及正式道歉。自此以後,我終於解開了心結。
【文章經修改】
■啟導站
題為「安睡」,談的是安睡之難、不能和可能。作者聰明地用噩夢開始,正是要道出安睡之難和不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更令讀者明白,「我」之不能安睡並非偶然的事,而是長期的折磨。
作者借用歷史上慰安婦的故事,寫出過去的屈辱和苦難,如何纏繞,令人無法安睡。這部分花了不少的篇幅,但是效果不是很好,原因在於我們沒有親身的經歷,而這種屈辱和痛苦旁人是很難想像的,只能虛構,結果便是不具體、不真實,只能用「沉重的桎梏」、「如花韶華如泡沫」、「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等空泛的形容詞來表達。
那如何才算具體呢?晚上做噩夢是一例,「愈發神經質的我令家人擔憂」則可以補上一些生活的片段和細節,呈現「我」怎樣神經質。反而後面寫出具體的情景(青年來訪),效果比較好。
結尾看過日本人道歉的片段,「我」終於解開心結,這是對上文的呼應,寫得好。但我們不要忘了「安睡」,既然心結已解,便是安睡的時候了吧。補上一個安睡的片段,便更加切題了。
■文評人
可洛
梁偉洛,筆名可洛。喜歡寫小說和詩,喜歡夏天和海,喜歡睡覺和貓。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小說《女媧之門》系列、《末日絮語》、《鯨魚之城》、《小說面書》、《陸行鳥森林》、詩集《幻聽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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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
. ____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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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陳綺雯
圖: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3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