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讀書和研究,就對「社會控制」的現象和討論著作很感興趣。所謂「社會控制」,是指一個政府對不欲的現象,特別是群眾性的行動,採取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將行動制止、壓制,以及轉化掉的方法。
而近代最著名的乃是1960至1970年代,由於社會變化,一整代的美國大學生和黑人青年起而抗爭,他們的抗爭持續了10多年。在學運及民權運動最激烈的時刻,美國人甚至認為美國已到了革命邊緣。後來各種美國特務機關的控制手段被揭露,人們終於發現,美國的軍警特在學運時,至少殺害了14名學生,其中又以1970年5月國民兵在俄亥俄州的肯特州立大學開槍,一次殺了學生4人、傷8人最為嚴重;除此之外,當時聯邦調查局有個辦公室遭竊,將所獲的資料刊登,聯邦調查局有個COINTELPRO的計劃,其中的內容包括派遣特務滲入學生團體,找出有影響力的學運成員,用醜化、挑撥或向家長施壓,要他們退出運動;學運中的老師會被施壓解聘;會動員黑道出來鬧場破壞,會製造事端醜化運動;製造衝突,使學運走向激烈化;收買及施壓媒體,對運動加以扭曲等。當年《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塞爾(Kirkpatrick Sale)就寫了一大本《學生民主學社》,對學運作了全程的紀錄,美國政府的所作所為歷歷在目。
除了美國對學運的社會控制是個樣辦外,台灣的民主發展同樣也是一面鏡子。台灣的民主化,過程非常坎坷,曾付出極大的代價﹕
台灣民主發展的一面鏡子
(一)台灣民主發展初期,國民黨為了壓制,許多人都被學校機關解聘,生活非常艱苦;另外有些人,例如寫《蔣經國傳》的江南(劉宜良)、旅美的反對領袖陳文成教授,以及台灣黨外運動領袖林義雄家人,都被奇怪的殺死。江南被殺案,因為是在美國殺人,後來被美國偵破,才發現原來是台灣的軍情局利用黑道幫派「竹聯幫」,派殺手到美國去政治暗殺。江南案因為是在美國殺人,才得以偵破;至於陳文成案和林義雄家人案,因為是在台灣殺人,當然殺了也就殺了,成了永遠的懸案。但由江南案,至少已顯示國民黨和台灣的外省人幫派的密切關係。太陽花學運時,「竹聯幫」大老白狼就站出來挺國民黨,去鬧學運的場。因此有人遂說國民黨在台灣是「黑白共治」。
(二)台灣在黨外正式發展之初,只要反對派每次集會,國民黨都會派人去鬧場對罵,其目的是要藉茬o種挑釁式的對罵,來造成反對派只會和人對罵,沒有水準的印象。當年台灣就有一群所謂的「疾風集團」,就專門負責鬧場。
一個政府再狠,也敵不過民心
(三)國民黨文宣部門,製造出一些「小市民的心聲」和「南海血書」之類的文件,表示小市民只想安穩的過日子,反對派會影響安定、影響到市民的生活;甚至會造成動亂,使台灣像越南陷共、人們漂流南海一樣。國民黨的文宣,把爭民主說成是洪水猛獸,也企圖製造「只要安穩過日子,不要民主動亂」的輿論。
(四)最後是國民黨炮製出高雄事件,在反對派集會時,大舉動員憲警,製造衝突,然後大逮捕和軍法大審,台灣的民主反對派幾乎全部被捕。
不過,國民黨為了鎮壓民主運動,雖然使盡一切手段,但愈鎮壓,人民的憤怒反抗日甚,最後黨外人士宣布組黨,國民黨已不敢繼續壓制。但正因為國民黨過去曾長期的政治逼害,那些冤仇至今仍然存在。這也顯示出,一個政府最好不要壓制人民的民主要求,一旦流過血、抓過人,人民的民主呼聲,就會轉變成憤怒和憤恨,一旦有了憤恨,國家的團結和認同,就會嚴重受創。一個政府再狠,也敵不過人民的民心。
因此,香港的大學生和市民發起爭普選的運動,這是香港人正當的權利,如果北京領導人有足夠的智慧,香港如果真普選,一定會替中國加分不少。但可惜的,北京及港府卻把真普選看成是洪水猛獸,甚至動員出了可能是黑道的勢力,「以人民對人民」的方式意圖壓制,甚至引發衝突和流血。縱使身在台灣,當我知道事態已往這個方向發展,我也覺得悲傷。香港的情勢,根本沒有必要走到這個地步。
最近我在台灣發表了文章,我就特別引用了18世紀英國思想家暨政治家愛德蒙.柏克(Edmund Burke)1775年3月22日在英國國會演講時所說的「大帝國要有大心眼」。當時美利堅殖民地為了印花稅問題已開始反抗,英國則開始壓制。柏克等反對壓制,他認為英國既然是個大帝國,心胸就要大,應作出具有偉大內涵的事,因此他反對壓制,認為要尊重美利堅民意。他指出﹕「大帝國和小心眼乃是並存的病。」可惜的是,他和許多人的精闢見解並沒有發生作用,所以事情愈鬧愈大,1776年美利堅人民終於通過「獨立宣言」。美利堅問題雖然已不能回頭,但柏克所說的大帝國不能小心眼,卻成了世界名言。
今天的中國無疑是個新興的大帝國。此刻的中國最需要的是改變以前那種防衛心態,心胸變大,尊重不同的意見,創造新的偉大精神和作法。因此我相信,如果北京能在香港真普選問題上作出歷史性的妥協,北京一定會獲得全世界的尊敬,北京就會成為最大的贏家!
南方朔
《亞洲週刊》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