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中文缺乏形式語法及詞尾變位，往往易學難精，簡單句子、短句容易講容易寫，新詞容易造，然而，一旦涉及精密觀念及深刻感情，若無經典文學及口傳文學之浸淫，容易堆砌文辭，用學院詞彙及洋化句式套入日常中文，開卷批閱，慘不忍睹。九七之後，學校課程改革，今日的學生涉獵的華夏文學作品及歷史典籍甚少，大眾娛樂受到壟斷之後，傳統戲曲、民間傳奇及優雅言談的節目亦不復見，即使在大學中文系的寫作班，見到雅馴或達意中文，也如空谷足音。
(按：以下樣品經我改動，用以示範，並非原作。)
1. 夜遊屯門
學生寫「夜遊屯門」，如此開頭：
“ 剛開始在嶺南大學讀書時，我對屯門的認識還停留於小時候到蝴蝶灣燒烤的感覺，毫無生氣，無聊乏味，尚未發展成熟的一個地方。到處是白壁紅牆的屋邨，或是一大片空地矮房。直至最近，我和兩個朋友難得吃飽飯沒事做，夜遊了一趟屯門，才令我對屯門有一番新的體驗。 ”
一開始就用「剛開始……時」，煞有介事，講的卻是了無生氣之物，可謂泄氣。「白壁紅牆」是褒義詞，「吃飽飯沒事做」是貶義詞，都用錯了。「直至最近」是until recently的漢譯，中文是「至今」，且是公文辭令，不合抒情文章。「夜遊了一趟」，難道還寫第二次，再遊屯門不成？這又是英文once(一趟)在腦中作怪。中文的「一趟」，是終於去了一次的意思，有完成願望或盡了責任之意(例如哀求弟弟「你給我到街上一趟，買碗麵回來吧！」)，顯然不是吃飽飯沒事做的閒遊！
“ 入大學之前，認識的屯門是小時候到蝴蝶灣燒烤的記憶。一個難以辨認的地方，到處是矗立的屋邨，或是散亂的平房，雜七雜八，面目模糊，沒有繁華大街，也不見得有什麼高山流水。今晚我和兩個同學吃飽了飯，閒來無事，有人提議夜遊，興之所至，無所不觀，令我眼界大開，對此地有新的領會。 ”
寫成這樣，各位不要以為是順其自然，未讀過南北朝《世說新語》，寫不出這種章法。
2. 母女親情
另一位學生，寫的是母女親情，如是展開：
“ 「你是不是幫我染髮嗎？快點來吧！別婆婆媽媽，弄這弄那的。」媽媽扯高嗓門，朝着我大喊。
「行啦行啦，這不就來了嗎？」
為了方便和節省金錢，媽又叫我幫她染髮了。 ”
對白是地道北方白話，然而「為了方便和節省金錢」，卻是堆砌文句，「為了」之後，領帶兩件事，用「和」連接起來，是理性文辭，不合生活小品。起碼要改成「為了方便，也節省金錢」。
“ 「你不是要來幫我染髮的嗎？快過來吧！別婆婆媽媽，弄這弄那的。」媽媽扯高嗓門，朝我這邊大喊。
「得啦，這不就來了嗎？」
為了省錢，也為了方便，媽又叫我幫她染髮了。 ”
寫得「為了省錢，也為了方便」這種自然有韻的白話(「錢」與「便」是押韻的)，至少要讀過《紅樓夢》或張愛玲的《傳奇》(短篇小說集)。
3. 致逝去的他
下面，是同學寫信給一位早夭的香港歌星：
“ 親愛的先生：
你離開香港差不多十一年了，想必在那邊已經習慣了吧？這十一年無憂無慮，優哉游哉的日子中，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着、記掛着香港？香港人的生活如從前一樣，仍然中西混合，糅雜苦甜，有如本地音樂表達的精神。 ”
起碼要改成這樣，才是文章：
“ 親愛的先生：
你離開香港快十一年了，在那邊生活習慣了吧？十一年了，你還記掛香港嗎？香港人的生活如你走的時候一樣，仍然中西混合，苦樂參半，有如本地音樂的面貌。 ”
當中，「中西混合，苦樂參半」是不經意的對句，用心讀幾篇唐宋古文，就識得寫。
文：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