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就算失望 不能絕望
【明報專訊】小說撮要：
神經科醫生菅給病人治療時，總先從心理的角度治療。他認為外科手術除了添加肉體痛苦外，還無法找到病因。同科醫生入江則擅長用外科療法而做出成績，於是菅在他面前，顯得有點不是味兒。
新症病人加藤昌吉兩年前還是東京一所中學的辦事員，和菅同年，半年前開始下肢麻痹，經某醫院治療後，認為或許是由心理問題引起的，就經入江轉介安排給菅就診。
已經很忙的菅本來不想接新症，但想到對方與自己同年，也有妻小，菅突然想到正在當下自己窄小的公寓裏，妻子在洗着堆積如山的衣服，他想起她的臉和纏着她的小孩，又想到加藤和自己一樣必定在戰爭中耗掉了青春，最終還是接手了。
加藤架着雙拐，臉上的汗使眼鏡滑下，一臉焦慮的樣子。菅若無其事地閒談以消除他的警戒，加藤卻惶惑地不願多談的樣子，菅只好試用各種方法讓他敞開心扉。菅看着他的臉，對他起了憐憫的心，因為在國營鐵路上，滿是這種疲倦的臉。在談話間，加藤提到不喜歡祖母，第一次對話就這樣完結了。工作結束後，菅想起了他平凡的工作和生活，而外頭正舉行反戰示威。
在隨後的幾次面診中，菅把幾張人像畫和風景畫給加藤描述，希望了解他的心結。菅發現加藤總是想到發號施令、監視等信息，尤其害怕年長的女性。其後會面開始迴避年長女性的問題，更扯起小謊和製造反應。入江在聚會中勸菅不如做麻醉分析，菅對這種把人當實驗的方法有種本能的厭惡，令他聯想到戰時的情况。帶醉意的入江輕蔑地俯視菅，說反對菅「為了手段而放棄目的」。
這時，菅忽然想起，面診加藤那天外頭的反戰示威，想起由戰爭而來，習慣於懷着苦痛的情感和無力的妥協。他想到要治好加藤，等於要治好自己心靈的傷口——抵抗戰爭帶來的疲勞和宿命感。
菅家訪期間從加藤妻子口中得悉他不想再看病。為了刺激他的記憶，菅讓加藤畫畫。加藤畫了一張年長女性的臉，眼神嚴厲，他終於道出心結——戰爭期間，長官命令他殺死年輕的戰俘，他忘不了戰俘旁邊的老太太用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畫面。菅想到幾句不同的安慰說話，但統統都因為卑鄙、或是虛偽，而過不了自己的關。菅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着他下下星期再來覆診。他想到他治不好加藤，也治不到自己，可他還是不會死心。
文本賞析：
每次讀完遠藤周作的作品，比如《沉默》、《深河》、《醜聞》等，心中都會冒起一句話：「要經歷多少痛苦，直視多少遍內心，才能寫出那麼棒的作品？」這篇小說取材和主題除戰爭回憶，還有很多引起共鳴的內容：面對挫折、如何得到別人信任、競爭心、心理陰影、中年危機等，平凡如你我，即使二戰結束將近八十年，讀這篇小說時仍不失感動。
(1)堅守原則 把人當人
//「我是個醫生。雖然當的是醫生，卻是個平凡的人。在這個醫院裏，我大概連部長也當不上。」菅一邊吃着涼拌蕎麥麵條，一邊呆呆地老是想着同樣的事：「只因為我是個平凡的神經科醫生，今天我做的也是插手到人們的痛苦和精神創傷裏去的工作。不僅是插手，還要把它治好。」//
「平凡」元素在遠藤周作不同作品都有出現，名利、貪嗔癡，常常纏繞他，這裏「呆呆地老是想着」很可能也包含這類長嗟短嘆，吃蕎麥麵更加強了這效果。但正因為自認平凡，不想投入入江那種大的「目標」，甘於堅守自己對「手段」的原則——把人當人，而不當實驗品，希望真正解決病人的困苦，是治人，而不光是治病。
(2)拒說謊言 拒絕麻醉
//「那是命令吧。加藤先生，那不是你的罪惡，是戰爭的罪惡。」他想強迫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他自己也參加過戰爭，他知道這種安慰的話是最卑鄙的謊言。這句話不僅對加藤，就是對菅本人也一定會發生刺激作用，傷害他的心靈中最卑劣的部分。「不光是你一個人，大家都幹過的。你用不着一個人痛苦。」哎，然而這也是謊話。起初，加藤也許會像個嗓子乾透了的人那樣把這種虛偽的辯解吞下去。可是，他大概很快就會悄悄地感覺到這種辯解的骨子裏的偽善和卑鄙。「你把它忘掉吧。那是已經結束了的過去的噩夢。」可是菅想到：戰爭的回憶當中，有的是能夠抹掉的，有的是不能夠抹掉的；有的是可以忘卻的，有的是忘卻不了的。要是有神的話就好了。要是有個東西能夠像神那樣說：「我饒恕你這個罪」那就好了。//
這段心理描寫是全篇高峰，可以想像這段內心獨白其實是一閃而逝，讀者很容易被菅忠於良心、忠於原則所感動，他不願意講出一句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在自己的良心面前，不容許絲毫的苟且，因為他知道真誠是何其寶貴的。在假如沒有神的情况下，全人類或許都有不可撫平的痛處，起碼這個認知上，我們有了憐憫、共鳴的基礎。
加藤和菅代表經歷過戰爭的一代人，不管是誰都不得不面對戰爭帶來的惡果。文末「可是我還是不死心」，是菅就算面對各式各樣政治、社會、人類的罪惡，縱然個人堅持看似毫無用處，但他仍拒絕以麻醉的方式，無視別人的痛苦，把人當做實驗品。
■作者簡介：
遠藤周作(1923-1996)，生於東京，慶應大學法文系畢業。曾先後獲芥川獎、谷崎潤一郎獎等多項日本文學大獎，1995年獲日本文化勳章，在近代日本文學中居承先啟後的地位，著作《沉默》與《深河》被公認是20世紀日本文學的代表作。
■思考題
問：作者多番強調：「入江那精力旺盛的粗脖子和那從襯衫裏裸露出來的厚厚的胸脯」、「菅看着入江那精力旺盛的脖子和臉」用意為何？
答：入江剛陽的意象代表了重視自我成就的意象，一切以實現自我為目的。符合文中只要達成「目標」，任何手段都可一試的自私、功利想法。
■奪星題
問：菅首先是因為「突然想到正在當下自己窄小的公寓裏，妻子在洗着堆積如山的衣服」，才願意接手診治加藤，作者為什麼要強調這一畫面？
答：作者強調加藤和自己都是平凡人，都為生活瑣事而煩擾，加上年紀一樣，增加了對加藤「過來人」一般的同情。就全篇來說，加強了「正因為平凡，所以我們有同理心」這主題。
圖：Jorm Sangsorn@iStockphoto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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