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青玉案 非桌非碗——「案」的今生與來世
【明報專訊】西漢張衡時代的案，和宋人及後世的案，意義不太相同。2023年文憑試文言課外考材採自《閱微草堂筆記》，文中有「案上殘茗尚微溫」一句，有些語譯把「案」翻成「桌」或「枱」，這肯定不是張衡的青玉案。
(青玉案的今生與來世?三之二)
俎、案、几 三者同源
上幾期提到，中國在中古(魏晉至唐代)之前，是一個席地而坐的低身段生活世界。人們日常跪坐地上，飲食、工作，不離大地，為衛生計，遂用木板為墊，放置東西，使不必直接碰觸地面，後來在木板四角加上四足離地，既美觀、又好用，更衛生，一個方法，滿足三個願望。不同功能的墊板，各有不同名稱，最重要的有三項：俎、案、几，三者同源，發展成不同的家具。
(1)俎——盛食
用來放置食物，或切開食物的木板，稱為「俎」，粵音「左」。許嘉璐《中國古代衣食住行》說：「肉在鑊中煮熟後用『 匕 』把肉取出放到俎上，然後將俎移至席上，食者用刀割取。」一般把俎語譯成砧板，其實俎既是砧板，也是食器，類似今天的碟子，視乎用於備菜，還是進食的情境而定。附帶一提，古人最初吃飯是用手揑的，吃肉則切開後也用手抓着吃，今天南亞如印度、泰國等地仍有類似習俗。
匕vs.匙 古今字
匕是羮匙，「匕」後來加上聲旁「是」，變成今天常用的「匙」，聲旁在左，形旁在右，匕和匙是同一詞語的古今不同寫法，稱為古今字，如席、蓆兩字。單音節的匕不是短劍，雙音節的匕首才是，以短劍劍頭像匕，故名，不要混淆。
成語「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典出：《史記》
對譯：「別人是刀、砧板，我是(刀下、砧板上被宰割的)魚、肉」，比喻別人掌握生殺大權，自己置身受壓制、操控的被動處境，毫無反抗餘地，只好任由擺佈、宰割。
例句：黃牛黨太過猖獗，把演唱會門票炒上天價，粉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麼放棄，要麼受剝削，太令人氣憤！
(2)案——載物
最初的案，也跟吃食有關，本是食案。古人嫌直接把俎放在席(即蓆)上進食，還未夠整潔，便再用木板加上四足，造成類似今天的托盤，把食物連食器、食具，先放在食案，然後才上席。張衡《四愁詩》中的青玉案，即是用藍寶石造的短足托盤。
故事：舉案齊眉 男尊女卑
《後漢書•梁鴻傳》記載梁鴻與妻子孟光的故事，說梁鴻「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梁鴻回家，孟光準備好食物，由於太敬仰丈夫，不敢直視，便把食案托盤高高舉起，至眼眉水平，擋住視線。後人竟以「舉案齊眉」泛指夫妻相敬愛(《漢語大詞典》)，今天重溫，故事中男尊女卑意識如此露骨，卻被視為理想夫妻關係的模範，傳統文化價值，固有傳承，也須篩選。
價值觀古今不同，但語言的理解則不應有異。故事中「案」的意思，中古前無人誤解，可是，至遲宋代已開始混淆，到了明代，還錯以為「案」指桌子，如陳繼儒《枕談》一書便引述有人「且云『孟光一婦人，安能舉案』」的說法，想像一個女子開飯前抬起飯桌高舉至頭，情境太過荒誕，便牽強附會，把案扭曲成碗的通假，所以青玉案當念作青玉碗云云。這是不了解古代文化的錯誤結論，連一些教育參考文件亦備此讀音以為一說，其實不必。換言之，青玉案的「案」讀作「按」，「碗」是誤讀。
案、几為何易混淆？
案可以用來放置食物，自然也可以放置其他物品，於是案發展成奏案(放奏章的矮几)、書案(放書籍的矮几)之類，但這亦是引起後世混淆的原因。
附帶一提，過去以案盛食，因此採分食制，一如今天酒店由侍應給同桌各人分配食物。後來有了高身桌子之後，才出現圍食，直至今天。
(3)几——靠着休息
至於几，不論古文字體抑或現今的楷書，都十分象形，就是一個彎曲的小几。几本來不是用來放置物品的，而是讓人靠着休息，作用類似今天的咕𠱸，只不過咕𠱸背靠，几是前倚，所以又稱倚几、憑几；憑，又寫作「凭」，更為形聲，今粵語仍有「挨挨凭凭」一語。後來，几也用來放東西，案與几漸漸不分，合稱几案了。
俎用來盛食，案用來放置物品，几用來靠着休息，三者最初的功能仍算分明，但俎、案相關，案、几後來也類同。上幾期還提及榻和牀，其實也是與席地而坐生活形態息息相關的板墊發展出來的家具，但只供坐卧，功能更專，形體也更大，與俎、案、几很易區分。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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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2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