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禮失求諸野——席地而坐、跪、跽、拜
【明報專訊】要是在網上搜尋，或讓人工智能為〈廉頗藺相如列傳〉以下兩句生成插圖，會有怎樣的結果呢？
(圖1)
會否看見畫了秦王坐在龍椅上，而藺相如則兩膝屈曲着地、小腿緊貼大腿、臀部放在腳跟上的姿勢呢？如果這樣，便大錯特錯了。(圖)
本欄上兩期(第114及115期，並請參考《語文同樂》第607期)介紹過，中國古代的生活形態，大約以中唐為界，中唐之前，古人一直生活在低身段的貼地世界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面，是席地而坐——用蓆鋪在地上，或坐或卧，與後世很不相同。
1．坐
席地放鬆「坐」
古人如何席地而坐呢？許嘉璐在《中國古代衣食住行》描述道：「兩膝着地，兩腳的腳背朝下，臀部落在腳踵上」，甲骨文最初的「坐」字，大概就是這種古代最常見的「坐」姿(圖4左)。
這個字後來才演變成兩人相對，坐在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所以今天寫成「坐」，字中的兩個人，其實都是(見圖4右)。
這種姿勢，在中唐之後變了質，改變了意義，會被誤解為「跪」。這種古代最普通的坐姿，今天仍完美地保留在日本和朝鮮的日常生活中，《漢書?藝文志》說「禮失而求諸野」，便是這個意思。因此，必須了解古人的「跪」另有所指。
2．跪
「跪」具敬意
跪的本義原只是屈膝，無論全跪抑或半跪(單膝跪)，古代都稱為跪。又因蟹足屈曲，所以跪引伸指蟹足。
跪與坐有根本不同，許嘉璐說：「將臀部抬起……將要站起身的準備姿勢，也是對別人尊敬的表示」(同上書)，這種帶敬意的姿勢，古人才稱為「跪」，坐所以為安，跪所以為敬。
甲骨文最初的「跪」字，應當是一個人垂手屈膝挺身在地上之形(圖6左)，還有一個更形象化的寫法，下方鋪有一張蓆(圖6右)，很富趣味。
3．跽
「跽」有恭肅意味
由坐姿變成跪姿之後，在兩膝着地，抬起臀部時，更把腰肢伸直，小腿與大腿成一直角，則稱為「跽」(粵音「忌」)，比跪更有恭肅和警惕的意味。由於挺腰時身體好像拉長、拉高了，所以又稱「長跪」。
◆長跪不起
(ˇ)指維持上身直立的尊敬姿勢；
(X)不是指長時間跪着不起身。
正襟危坐
．指整理好衣服，恭謹地長跪；
．正襟即是衣襟端正，「正」是「使動」的活用；
．危是高的意思，危坐即長跪，不是坐在危險的地方。
跽或長跪，在今天體能訓練中稱為「直跪」。在文言文中，「跽」字比「跪」更常見。●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說「人安坐則形弛(身體放鬆)，敬則小跪，聳體若加長焉」，可見坐、跪、跽三種姿勢是很接近的，都是兩膝着地。惟不同的是，當身體放鬆，臀部落在腳跟上，是日常的「坐」；當臀部抬起，則是表示敬意的「跪」；當伸直腰股，是長跪的「跽」。坐和跪不易混淆，但跪和跽卻往往難分，古人的說法是，跪是為了拜，跽則與拜無關(見《王力古漢語字典》)。
■跪、跽與拜的關係？
跪：為了拜
跽：與拜無關●
4．拜
拜者必跪
比長跪更有禮的是拜。跪比坐恭敬，正是因為跪是拜之前的準備姿勢。拜是什麼姿勢？學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從顧炎武《日知錄》「手至地則為拜」之說，即拜指彎腰，兩手合拱，按在地上，順勢俯身，低頭至腰水平的禮儀。要做到拜的動作，必須由坐而跪，所以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跪者，所以拜也」，王先謙《荀子集解》也說「拜者必跪」。
拜是基本的禮節，伴隨拜禮，還有更隆重的儀式。◆
拜手：如果繼續把頭俯首壓在手上，但不觸地，這種首至手的禮儀稱為「拜手」(拜到手上)或「空首」(首凌空不着地)。
頓首：如果把額頭碰觸地面一下，隨即抬起，這種首至地的禮儀稱為「頓首」；頓就是叩，如頓足即以腳跺地，所以頓首一般又稱為叩頭，叩者擊也，叩頭即以頭擊地。
稽首：如果把頭碰到地上，停留一段時間，這種首至地多時的禮儀則稱為「稽首」，是古時最隆重的拜禮；稽，是停留的意思，停留時間愈長，愈隆重。
肅拜：或問：女子要行拜禮嗎？要，稱為肅拜，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十一．禮．雜儀》：「古者婦人以肅拜為正，何謂肅拜？曰：兩膝齊跪，手至地，而頭不下，為肅拜。」為什麼女子肅拜不必低頭(圖)？朱熹的解釋是：女子頭飾太多，低頭有點麻煩。軍人身披鎧甲，行禮不便，也可以只施肅拜。
(這些禮儀，在白話中大多只殘存於傳統書信署名後的啟告語之中而已，不過，日本卻還保留着，稱為「土下座」，正宗的土下座應該是空首，但已經常與拜、頓首、稽首，或肅拜相混了。)
■知多些
揖：順道提一下揖，古代拜與揖區分得很清楚，揖指彎腰拱手，手不按在地上，坐着、站着，均可打躬(彎腰)作揖(拱手)，是一種很輕的禮。有些辭書混淆拜與揖二者，必須注意。
■解說：
理解了坐、跪、跽、拜的分別，便能明白〈廉頗藺相如列傳〉中「秦王坐章臺」，乃指秦王居章臺之上(臺是高而上平的建築物，章臺，秦國位於咸陽群宮中的一個高臺，遊玩之用，非為正式辦公，選此地旨在侮辱趙國)，坐着，即雙膝屈曲着地，臀部落在腳跟上的放鬆坐姿，而且，還可推斷，秦王應是坐在鋪有精美華麗織蓆的牀上。
至於「相如……跪請秦王」的行為描述，更為細緻生動。司馬遷寫藺相如跪，而不是跽，更不是拜，在《史記》中，跪、跽與拜，三者是分得很清楚的。因此，藺相如是由坐而跪，卻不跽不拜，即雙膝同樣屈曲在地，但抬起臀部，不貼住腳跟，無疑略表敬意，但其實頗見敷衍。◆
如何對譯坐、跪、跽、拜，對理解文言字詞意義的解釋，很有啟發。通常人們按字詞的功能或含義 (sense) 解釋詞義，不過，如果理解字詞時，能夠結合意義在現實世界中指稱的事物 (reference)——在這裏是具體姿勢，則會更清楚。
(表10)
■文：林葦葉 -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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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1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