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汽車管道內一排排迷幻的黃光

[2021.11.10] 發表

【明報專訊】公共巴士已駛入汽車管道，一排排迷幻的黃光隨即映照着巴士上層的陳頁，他已不是第一次呆望着這光，後退的燈光就像他沒有指望的日子。這刻，他的腦內有種舉棋不定的感覺，到底是想自尋短見，還是把她送走了算，總之有股無法排解的悶氣一直抵着心頭。晚班工作本來已不快慰，天天摧殘身體，下午醒來，臨上班之際，本打算在雪櫃裏捧出大瓶冰水直灌，怎曉得雪櫃門原來沒有關好，只要稍為把門打開，一陣濃烈的酸餿味飄來，食物出水，那瓶冰水也全解凍了，然而，對於陳頁來說，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那幾件本來新鮮的豬肉變壞了，他幾乎可以肯定所有怪異的氣味全是來自豬肉的，反正雪櫃裏沒有多少其他食物。陳頁就這樣站着看雪櫃裏泛黃且閃動着的燈光，他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會忘記關上雪櫃門，那閃動着的燈光令他想起王映，那個他老早已沒有跟她說話的妻子，他不理解王映是故意不關上雪櫃門，還是老人癡呆已達至無法挽回的狀態，反正陳頁認定這次雪櫃門沒有關上，很可能是王映的報復，報復他沒有替她更換房內那微黃的燈泡。

他不是不想替王映更換，只是昨天從工作間裏順手帶回家的燈泡，款式原來不合家裏用的，王映就此別過臉去。從她後腦勺看，那凌亂且糾結的頭髮，一身酸澀的氣味，彷彿預示了她已沒有什麼自理能力，也不確定她能再活多少日子。陳頁理解，自從燈泡燒壞了，王映的身體開始脆弱，精神委靡，偶爾無故抬起手放下，再抬起又放下，有時只呆望着燈泡，就像在等待黃光再次出現。巴士上映照着一排排迷幻的黃光，陳頁腦內想着那變壞了的豬肉，他在想她根本不知道那豬肉原是這幾天省錢買來的，就算她想廢掉自己的身體，乾脆自己想自己的辦法，活該來搞擾一塊原來新鮮的豬肉。在這排迷幻的黃光裏，他着力地咬牙切齒，根本不懂得應該怨恨燈泡還是雪櫃門，或者是眼前這片迷幻的黃光。

陳頁沒有發覺自己的嘴部肌肉開始鬆弛，口裏不期然流出口水，一串口水沿着下巴流至衣領，他那唯一一件襯衫。襯衫是王映做最後一份工作時買給他的，她一直懊惱自己無法替陳頁買一件稱身的襯衫，直至那次她在巴士上取出襯衫送他，在黃燈映照下，二人原來曾有過這種短暫的快樂。而陳頁知道王映最喜歡光，於是在她的房間添了燈泡，這燈泡原是好着的。然而，記憶裏陳頁已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再和王映上過街，自從她丟了工作，就像一頭栽在牀上的小孩，從此不願再起來的模樣。

巴士仍舊向着陳頁的工作間前進，他今天本來回到工作間，就是要千叮萬囑自己別忘了換一個新的燈泡，然而，此刻陳頁只想到豬肉，想着雪櫃門滲着的黃光，他在巴士上愈想愈苦，為了這兩塊豬肉，陳頁恨不得把王映送走，反正燈泡已沒有了光，就像王映老早沒有了靈魂，如果可以，這種乾脆的了斷也是不錯的，雖然他不懂得這樣想與豬肉有什麼關係。然而，對於陳頁來說，這段日子期待那豬肉的香，原是支撐他繼續生存的唯一欲望。

就在這痛恨與糾結之中，一排排迷幻的黃光再次映照，陳頁突然看見黃光不知何時排得更緊密有致，而且黃中帶點泛白，就像一條串連起來的燈帶，持續的光滲透着溫暖，他再次想起房間內的燈泡從前也是這樣映照着的，照着王映的身體，照着她那美麗的後腦勺。陳頁不期然流下眼淚來，手卻不自覺地輕輕按着背包，和那背包內那不合款式的燈泡。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陳綺雯

[語文同樂第5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