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中文字，繁星般在我心頭閃耀。可是，字非常多，筆畫相當複雜，字音個個不同，要認記真也不易。童蒙時代，識字之始，我是怎樣把中文字一個一個認下來的呢？
(2)學習，不在案頭；良師，不在學校；認字，卻在路邊。
(3)我家在深水埗，那一帶的房子多是唐樓，樓上民居，樓下店舖，民生所需，色色俱備。為廣招徠，招牌總是大大的，字體總是粗粗的，招牌旁邊常有小字。街道必有路牌，牌上中英對照。我混沌初開，哪懂認字好處？可是姑婆走到哪裏，都愛指着那些字，教我細認；走着走着，在路邊認字，漸漸成為習慣。
(4)姑婆是母親姑姊，嫁給富戶，後來批鬥地主，曾被罰跪在碎玻璃上。帶着富貴的過去，落難的心情，來到香港跟我們同住唐樓板間房，彼此相偎而居。她以最溫柔的母性來疼我，不止同吃同睡，照顧起居，還喜歡帶着我四處遊逛。我本來是隻小青蛙，只能待在井底般的房子，幸而追隨着她的身影，天地豁然開朗。
(5)認字是啓蒙的起步，學習的開端。起跑線上，一片市井熱鬧風光。
(6)樓下有一家小士多，屈居於樓梯底，天花頂斜斜的，要低頭彎腰，才能把存貨拉出來。店東是老夫婦，他們把電話藏在布簾後，不肯借給路人；偶有熟客央求，才老不願意地答應。姑婆叮囑我一定要記着「泉記」兩個字，萬一和大人失散，無須慌亂，告訴警察叔叔汝洲街一三一號泉記士多，就一定安全回家，所以「泉記」二字，很早刻在腦海，儘管不知「泉」字何解，「記」字何義。也許泉是老闆名字，××記是當年店舖命名的風尚。
(7)我們常在「泉記」士多飲維他奶，炎夏從浸滿冰水的雪櫃取出玻璃樽，入口涼快無比；寒冬則放熱水櫃，飲過渾身暖和。維他奶三字以美術字連寫，還未認得稻米小麥寫法前，倒先學會維他奶這種城市飲品。認得奶字，便連接到「壽星公牌」煉奶了；姑婆用罐頭刀在罐頂鑿兩個小孔，倒出奶色暈黃的煉奶，塗白麵包給我吃。那姿勢，猶在眼前。牛奶、花奶、鮮奶，也陸續記下了。
(8)汝洲街幾乎整條街都賣布，有些店堂深廣，有些只是路邊舖。圓筒或木板把布疋捲得順滑妥貼，擱在陳列架上，五彩繽紛，飄起布質的氣味。從街頭到街尾，都是布莊。招牌寫着「絲綢呢絨，進口疋頭，零沽批發」，這些字看多了便記得。
(9)店舖取名重視吉祥，招牌字常常用「興、發、富、隆、裕、泰、旺、豐、永、祥、福……」，但是不用「吉」字，因為廣東話說「得個桔」即白忙一趟，徒勞無功，這些都是姑婆教我的。認字之初，沒有刻意制定課程，不過順住腳步，就地取材而已。然而看到的多是佳兆，似乎暗示認字是美好人生第一頁。
(10)認字像儲蓄一樣，慢慢積累。眼到、口到、耳到、手到、心到，這學習法的確有效，附近街名如大南街、基隆街、南昌街、黃竹街、長沙灣道、大埔道等，不一定能寫，字形肯定認出。街頭充滿教材，「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八字真言，常常掛在舖面當眼處。米舖把「絲苗白米」字樣插在米缸。魚檔寫「生猛海鮮，斤兩十足」。茶餐廳寫「檀島咖啡，出爐蛋撻」。當舖高懸一個「押」字。
(11)姑婆教我先念字音幾遍，然後記字形；學過的字，不久又再在路上相逢，她便立刻考我。我幼時記性不錯，只要答對，馬上獲讚。在讚賞中學習，孩子會學習得格外愉快，格外起勁。
(12)認字的範圍可真無處不在。我家板間房外的花布簾，都寫上「花開富貴，出入平安」的祝願。背嬰兒的背帶，繡上「快高長大，富貴長壽」。紫紅色飯碗印上「萬壽無疆」四個筆畫繁複的字。難是難，不過只要有心，總能記得；姑婆授以壽字口訣：「士勾工一口寸」，至今未忘。
(13)姑婆在鄉下僅念過兩三年書，來港後白天在製衣廠車衣，晚上要做飯洗衣，已經累透了。可是臨睡前一定看報紙，遇上不懂的字就用紅筆圈起，儲成一疊，待禮拜天放假，便問我父親。她不是滿腹經綸，可是好學。她沒學過教育理論，甚至不會教我部首，卻有無限愛心耐心。她在挨苦的日子裏，沒有怨天尤人，自食其力之外，還把璀璨如繁星的中文字，緊緊地交在我掌心裏。
【轉載自《明報月刊》文化附冊《明月》二○一六年一月號】
■作者簡介
黃秀蓮，廣東開平人，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曾獲文學雙年獎推薦獎。著有《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及《風雨蕭瑟上學路》。文章〈膝行〉、〈上環古韻〉、〈追蹤白海豚〉、〈灶前小廝〉及〈藍得很憂鬱的「脫苦海」〉獲選入中學中國語文教科書。
■學習，不在案頭；良師，不在學校；認字，卻在路邊。
─作者黃秀蓮
■實戰篇
(1)作者用什麼比喻中文字？(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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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上題，你認為此比喻是否貼切？(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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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綜合全文，姑婆用什麼方法教作者認字？(1分)試略加說明。(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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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文字筆畫複雜，作者學習筆畫繁複的字有何竅門？(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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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文題為〈記得當年認字〉，卻花了不少篇幅寫姑婆的身世和她與作者相處的點滴，用意作在？(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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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現職中學教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深信文字的力量。
顧問教師：黃慧琦
(參考答案請看另文)
[語文同樂 第2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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