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衫，幾件就足夠了，出得街見人的只有一打以下。衣服常常穿到爛為止，看看。」林超英舉起左手，泥黃色的毛衣在胳肢窩位置有個五毫硬幣大小的洞；他又伸出右手，大方展示脫了線的袖口。「這是知慳識儉，不是有沒有錢的問題，是態度的問題。」在意識到地球出現全球暖化前，這名前首長級公務員及前天文台長已經是這樣生活。

1?褲子磨到「不蔽體」才棄掉

穿破衣服仍如此自信的人不多見，記者準備掏出相機拍下時，林超英笑說「唔好影呀，老婆鬧呀！」那你還穿？「(其他人)不仔細看都不為意呀。」林超英說太太手工好，會幫他修補破爛的衣物，但若破得太過分令太太看不過眼，有時就不肯幫忙縫補。至於褲子，穿得太久，屁股位置磨薄太嚴重，真的「不蔽體」才不穿。「鞋都是，著來著去都是這雙，黑色但(材質)又像波鞋，比較耐穿。我還有一雙，下雨不能穿的，因為『開了口』，會入水。」訪問一星期後，林超英到香港東北部的烏蛟騰遠足，行山鞋在途中解體，鞋底徹底脫落。鞋已經少，行完山又廢了一雙。

每月用90度電 「輸」給黃錦星

林超英最近與環境局長黃錦星碰面，「他很高興說『我每月用55度電，你用幾多呀？』」，無比較就無傷害，黃錦星這一問，就「傷」了林超英。林超英極少開冷氣，洗澡只?一分鐘，和太太二人每個月都要用大約90度電。其實相比香港人均月用電量500度電，他已是慳電達人。「節能除了是個人行為，還是『軍備』競賽，他(黃錦星)換了個高能源效益的冰箱呀，我輸在個冰箱。」黃錦星的「挑釁」令林超英心思思想換冰箱，但他又不願地球多件廢物。「我寧願暫時輸給他，不應該動不動貪新棄舊……好像用紙巾的男仔，不要嫁(給他)呀，即用即棄，怎可以呀？」然後他得意地在褲袋中掏出手帕。

能節省的，他都盡量節省。林超英義正詞嚴說並不是為環保，「這些叫知慳識儉，不是有沒有錢或者環保的問題，是態度的問題。」

2?氣候暖化已見實證

氣候暖化在十幾年前如同都市傳說，理論雖在，但未見實證，林超英自命理性，所以不敢完全相信，但看過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第3份報告後，「我變了『教徒』。」他舉起雙手作朝拜狀。2001年，IPCC發表第3份報告，公布了全球碳排放和氣溫上升的狀�G，確認過去半世紀的氣候變暖現象，歸因於人類活動造成的溫室氣體濃度上升，林超英才發覺氣候暖化已成事實，毋須爭拗。IPCC其後的報告又預測了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低、中、高的三個情�G下氣溫的上升。「第3、4、5份報告全部觀察所得都符合溫室氣體排放量最高那個的預測。來到這個年代，誰說氣候暖化不存在就要打靶了——不過現在有個很大的靶等我們打：Trump(美國總統特朗普)。」

動輒說北極的冰正融化、100年後氣溫上升多少，離香港人太遠，但大家都能感受到香港愈來愈熱了。「我有多少日會熱到睡不�茤O？以前一年得兩三晚，現是二三十晚。」天熱了，風又弱了。天文台員工在京士柏氣象站放了一盆水，每日會量度蒸發了多少。林超英記得，他在天文台工作時，一年會蒸發掉2000多毫升，但現在只蒸發1000多毫升，反映風力愈來愈弱。他擔心將來市區又熱又焗又濕，容易滋生細菌。「舊區、籠屋的衛生條件差，對(住於舊區、籠屋的)弱勢社群衝擊很大的，總之愈窮愈見鬼。」

樂見新一代願改變生活模式

地球氣溫不斷上升，細菌、病毒層出不窮，「多了新的疾病，我們又要面對舊的疾病傳播到新的地方。」林超英以登革熱舉例，在1970年代登革熱只於熱帶及亞熱帶地區出現，但隨�荇藄埸x化，流行區域逐漸向較冷的高緯度地方移動，傳遍亞洲。林超英估計，氣候變化更會導致全球糧食供應減少，屆時一直依靠大量進口食品的香港將會面臨糧食安全危機，「很多人覺得有錢就買到(食物)，想像不了香港怎會沒東西吃，但當全球糧食不足時，它(食物)的價值會高過『錢』的價值，你估(食品出口國的)政府會賣米賺外匯，還是先餵飽本地人呢？當然是先餵飽本地人，要不然會暴亂的」。

全球暖化，大家都知；說要環保，無人反對，偏偏知易行難。林超英批評，很多中年人存僥倖心態，覺得全球暖化的惡果不會應驗在自己身上，不肯改變生活模式。「其實現在的人動不動就過百歲，60年後的氣候變化應該已很明顯了，是緊急的。」不過，他對新一代人感到樂觀。「我見到時代有轉變，多了年輕人說要去耕田，他們會說生活簡簡單單即可。所以我是樂觀的，不樂觀的話一早撞牆死了。」

3?鬼門關前為人生評分

林超英沒撞過牆，但的確「死過一次」，「原來臨死前幾秒，腦海會出現人生的fast backward(快速倒帶)，再fast forward(快速前進)。」

2007年暑假，林超英與太太到蒙古旅遊。旅程快完結前兩日，二人在烏蘭巴托的草原上騎馬。本是人生一大美事，怎知林超英的坐騎突然發難，他被拋跌在地上，右邊頭顱�茼a，昏睡過去。幾分鐘後，人醒了，卻提出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我明明在書房看書，怎麼會在草原呢？」、「現在是一九九幾年？」失憶了。「我老婆答了我N次是2007年，但我很快不記得，又再問，很久才相信真是2007年。」幸好林超英只是短暫失憶，腦內的檔案之後慢慢移歸「原位」，記憶恢復。死過翻生的林超英翌日還去蒙古氣象局講課。

意外發生後差不多個半月，他愈來愈頭痛，在街上看�茞換e的平路變成凹陷的深坑，照過磁力共振發現原來腦出血，血塊壓到眼球變形。入院做手術，頭顱上要開3個大洞、1個小洞。醫生駕輕就熟，但林超英放心不下，總想�茪J得去出不來。在鬼門關前，他為自己的大半生評分，打了個剔號，「最驚是臨死前才發現自己是壞人，但我覺得我都算是個好人呀」。五句鐘後手術成功，他被推出手術室。

4?敢言的天文台長

林超英1974年加入當時的皇家香港天文台，29年後的2003年升任至天文台長，2009年卸任退休。因為多在公眾露面和發言，被揶揄「說話多過歷屆台長的總和」。他亦自覺比較多言，「我覺得很多事情是要向市民交代的，沒有什麼需要收起。」

颱風派比安 任內最大危機

2006年襲港的颱風派比安是他任內最大的危機。當時多個氣象站錄得烈風，但天文台並無改發8號烈風或暴風信號，一個女人在尖沙嘴被隨風推郁的垃圾桶撞倒，片段在電視新聞重複播放。一夜之間，罵林超英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有人斥不掛8號風球是「為了經濟不要人命」，要求他引咎辭職。其後，林超英親自公開交代，指出由於維多利亞港內並沒有「持續達到烈風程度的平均風力」，故只能掛3號波。對此解釋，市民不收貨，質疑標準古老，最終天文台調整了8號波的懸掛標準。

天文台的工作是自己喜歡的，但林超英卻對辭職時刻做好準備，「不要委屈自己，不要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準備如果『唔happy』就即走，工作就會很舒暢」。他離職要早3個月通知，於是他長時間保留�茼雂�3個月假期，準備「隨時拍�^走人，然後話『我明天開始放假』」。其實他的隨心，早在大學時代已可見。林超英自小數理有天分，考上了香港大學，修讀物理，成為家族中唯一一個大學生。大學時期的他成績標青，修畢學士學位後，又獲得獎學金到英國深造，但書未讀完，因為忍受不了外國歧視華人的氛圍，一怒之下說走就走，打包行李回港工作。「我看得起自己，不要被人歧視呀。如果那時讀完可能就做不到天文台了，個位會被人『霸』了，緣分來的。」回想起與博士名銜失之交臂，他還是蠻感激當年衝動的自己。

隨心的性格亦令他「有�鶗y講�鶗y」，每當有政府部門的施政觸及他底線，他都不吐不快，懶理被斥「前公務員食碗面反碗底」。2013年，時任發展局長陳茂波在網誌中透露考慮發展郊野公園的可行性，林超英轟「想得出動郊野公園的，都是思想癌細胞。郊野公園是香港人的底線，是我們抖啖氣的最後堡壘」。由郊野公園建屋講到近年鬧得熱烘烘的機場第三條跑道，林超英愈想愈激氣。他覺得，為增加外來旅客而破壞自己城市的海洋資源非常不值，「這個年代還想�茩n賺些零售層次的低增值東西……好像以前1970年代，打算『多���薄B密�齯漶B插多幾朵膠花、賺多幾個仙』，思想完全落伍」。

狠批郊野公園建屋建三跑 向下一代致歉

三跑最終在爭議聲中通過，林超英寫下信件，對象是2036年的香港人，「我們這一代口講什麼『可持續發展』，但是我們少談社會發展和根本不談環境發展，硬是把『發展』局限為『經濟發展』，還把『可持續發展』曲解為『可持續興建樓房』、『GDP可持續增加』等」，「我們這一代沒有為你們留下香港的好山好水」，他為沒能攔�茪u程而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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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王寶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