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叫「攜職」的小旅社就像座中轉站,創立7年,超過3萬人次曾棲居於此。他們大多是畢業後工作還沒虒赤漲~輕人。有人待兩天就走,有人長住一年,也有人不斷離開,又不斷回來。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在杭州,每年6到7月的畢業季,是這間旅社客流量最大的時候。每天,都有成功或失敗的故事在這媯o生。
旅社所在的小樓,緊鄰杭州支付寶大廈。雖然躲在現代化的寫字樓群背後,它看上去灰頭土臉,卻塞滿了年輕人五彩的夢。
兩年前,何文傑是全國699萬高校畢業生之一。2015年,這個數字變成了749萬,她的未來還是沒有虒芋C
在過去一周堙A她蝸居於杭州一間旅社的8人間,住宿費28元一天。那媮晹薞茪ㄓ砦釵韝撜リ@樣,希望在杭州找到未來的年輕人。
這間「攜職大學生求職旅社」像一座中轉站,創立7年,超過3萬人次曾棲居於此。有人待兩天就走,有人長住一年,也有人不斷離開,又不斷回來。
旅社在杭州城西一座三層老樓的第二層,有130個H位。僅隔一條綠化帶,是建築面積接近10萬平方米的支付寶大廈。從旅館一側房間的窗戶看出去,那兩座閃爍荋匱白光的建築是最主要的風景。
那堣]是曾蝸居在旅社的大多數年輕人,最想去的地方。
不到早晨7時,鬧鈴聲就開始從旅社的各個房間傳出,有公雞打鳴,也有電子樂。
緊跟荂A走廊堭偎L拖鞋接觸地板辟辟啪啪的動靜。男孩穿著T恤短褲,女生還沒換下卡通睡裙,一起湧向公共盥洗間。
灰白暗淡的燈光籠罩茈L們飽滿的皮膚和腳下破舊的塑料防滑墊,牙膏的薄荷味、洗面奶的香味和洗手間的污濁氣息混雜流動。
何文傑站在他們中間。她早早爬起來,套上已經穿了兩天的襯衫,決定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也許再過一小會兒,就會有企業人力部門打來電話,告訴她被錄用的消息。
從7時半開始,年輕人陸續走出旅社。一個穿著西裝套裙的小姑娘畫了淡妝;一個小伙子抱茷p厚一摞簡歷,怕折壞,不敢塞進背包。
徐玉娟逐一招呼他們。差不多一年前,這名四星級酒店西餐廳領班到攜職旅社當主管。
「從前說得最多的是領導你好,貴賓你請,慢走再來。」徐玉娟記得自己「腰始終是彎茠滿v,但到了這間青年旅社之後,她的工作語言換成了「『面』得如何」、「早點回來」和「記得帶傘」,且再也不用踩荌疙翽c站上整整一天。
回小縣城「給小廠當會計」
這天早晨,她套茪@件「超人」圖案T恤,和何文傑並排坐在旅社前廳公共區域的沙發上。
「要不要再考研試試?」她小心翼翼地問。何文傑不答,手指漫無目地地劃茪熅鱈拊鶠C
「等不起了。」這個只不過25歲的姑娘粗重地呼了一口氣,腦袋低垂得看不見眼睛,剛剛她已經看到3個老家同學在朋友圈堙u曬娃」了,但自己連男友都沒有。
住在「攜職」的一周堙A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不能往前走,也退不回去」。
在中國計量學院讀大四時,一直在必勝客勤工儉學的何文傑獲得了這家國際連鎖餐飲企業的一個職位。這份工作從做比薩餅、炸薯條學起,與「高大上」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她不想整天和土豆、麵粉打交道,夢想茪@份真正的審計工作。
在辭職、複習了半年之後,何文傑通過國家統考,進入上海某大學研究生複試環節。
「我以為自己一定會成功。」工作攢下的積蓄快見底了,她得知,沒有被錄取。
在為考研而租住的閣樓堙A何文傑拉上窗簾,沒日沒夜地上網、看連續劇,「不記得吃過什麼,就那樣過了一個月」。
接下來半年,她四處求職,「就是想留在杭州」,但因為沒工作經驗,一直失敗。一家機構看中她考過審計方向研究生的經歷,但她覺得「起薪只有兩千塊,根本活不下去」。這名必勝客曾經的員工成了名副其實的「畢剩客」
母親數次病重,她無法張口跟家堶n錢。重新打工、考研,她又沒勇氣。她住進攜職旅社,躺在28元一天的H位上,開始考慮「回老家」。但「一切都讓我感到失敗」之後,她決定回老家某個小縣城,「給小廠當會計去」。
整整一個上午,何文傑的電話並沒有響過。午後,她背起背包走出旅館房間,空茖{子和心愛的城市道別。
另外7張H鋪的主人都不在。在這個臨近畢業的求職高峰時期,寄居在旅館堛漲~輕人,白天大多在外奔忙。
7年前,就在何文傑憧憬茖鴐棶|讀書之時,溫州人溫少波也相中了杭州。在這位新聞主播出身的商人眼中,大量來「人間天堂」找工作的年輕人,意味有錢可賺。
「說是就業形勢愈發緊張了,可這些年輕人的情況其實沒怎麼變。」這個接待了7年求職大軍的老闆說。住在「攜職」的「畢剩客」多是二本、三本院校的畢業生和大專生,一些年輕人「高不成、低不就」。
何文傑徑直穿過旅館門廊,沒再像往常一樣抬頭去讀門楣上的橫幅:「明天的你一定會感謝今天努力的自己。」
她走下樓梯,身上的牛仔襯衫洗得褪了色,身影被灰撲撲的台階和牆壁一下子吞沒。
「有點不甘心,但實在撐不下去了。」何文傑說。但直到這一刻,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覺得「杭州真好」。
正當何文傑的希望一點點沉沒之時,1993年出生的史宋婷卻沉浸在憧憬之中。
上午,她多賴了一會兒H才爬起來,然後步伐輕快地穿過走廊,「出門逛逛」。
在重慶師範大學學了4年「媒體後期製作」後,這個想離家近一點的浙江姑娘剛一到杭州就收穫了兩個工作機會。
為此,她特意做了一番比較。在收入相當的情況下,小公司能馬上去上班,但大集團「華數傳媒」更有吸引力。只不過在面試之後,她還需要等待最後的錄用通知。
「應該差不多。」史宋婷住進「攜職」等消息。與此同時,她在願意錄用她的公司實習。偶爾能請半天假,「放鬆放鬆」。
她住在旅社的「當當網」房間。隔壁是「小米」,對面是「百度」,都是年輕人最想去的企業。
「當當網已經out啦!」史宋婷出門後,和她同住一間的「張姐」一臉不屑地甩茠蠷v,晃茪漇頭,計算「旅館堛煽X類人」。
根據她「幾天來的觀察」,「攜職」堣j多數年輕人是來找工作的,小部分是單位派來接受培訓的,還有零星的「背包客」和「搞學習」的。
「一直在等消息」 足足等了大半年
1983年出生的「張姐」說,自己原本在杭州一家上市公司當高管,因為和老闆鬧翻,職位丟了,單位給租的公寓也沒了,可她總想回去上班,「一直在等消息」,足足等了大半年。
「住攜職不是為了省錢,是住酒店太孤單了,我喜歡熱鬧點。」她穿著一件洗得幾乎半透明的舊睡裙,趿拉荈鴟ぅ儩c,趁屋堥S人湊近窗戶,點燃一根香煙。
她的手指甲染得緋紅,3雙超過7厘米的高跟鞋散亂地排在H下,「餓了就泡麵」,晚上偶爾出門。
史宋婷曾充滿憂慮地問她「老家的孩子誰帶」。「其實沒孩子,編出來騙騙她們。」張姐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幾年前,一個住在旅社的姑娘,一心想到「九陽」工作。她不斷投簡歷、打電話,卻沒收到企業任何回覆,姑娘失望之下病倒了。病剛好,她又爬起來找上門去,買煙賄賂保安,哭茖D人力資源主管給個機會,「基層工人也行,一線賣場推銷也行」。
「六次哥」要再一次出發
還有個人稱「六次哥」的小伙子,幾年間已經換了6次工作,每次想跳槽或「被失業」都會回到「攜職」暫住。看見新進來的大學生,他會拍荅搚耤A自稱「老油條」,給人介紹經驗。旅社員工都對他很熟悉,最近還聽說,「『六次哥』要再一次出發了」。
「這堻怞h的還是陌生環境堜篧峔暖的友情!」溫少波金色的眼鏡框和手表帶閃閃發亮。說話時他語速很快,幾乎不停頓,「奮鬥」、「夢想」、「正能量」等詞出現頻率很高。
2009年冬天,嚴寒侵襲了中國大部分地區,「杭州的雪下得火車都不開了」。溫少波找到人才市場一個主任,表示想用200個H位,免費接待回不了家的大學生。
「你個民營小旅館想幹嗎?!」溫少波回憶,自己被保安趕出門,一頭栽進漫天的大雪堙C他很不服氣,「就是要做得更好,有天這個主任退休了,請他來當顧問!」
「鴕鳥哥」無緣面試 不願出門
小廚房媊ぁX飯香,徐玉娟端起碗,一邊瞟茈x灣綜藝節目,一邊念叨蚅熆歙堛漲~輕人。「張姐」也撕開一包方便米線,衝進熱水,懶懶地窩進沙發堙C她回憶起曾經躲在一扇房門後的「鴕鳥哥」。因為一直得不到面試機會,這個學心理學的男孩自己先心理崩潰了。
他不願出門,要麼在公共區域蹭網打遊戲,要麼整天躺在房間,因此得了「鴕鳥」的外號。
2010年元旦,兩個找工作的年輕人前後腳到「攜職」住下。在相識僅僅10個小時後,其中一個小伙子用刀連刺另一個小伙子頭頸部,將他殘忍殺害。事發之前,連他們的室友都沒察覺任何徵兆,「甚至沒有爭吵」。
「求職的心理壓力太大了。」溫少波說,而他自己的心理壓力,當時也在迫近極限。
在溫少波看來,他的目標客戶始終不變,就是「那些在拼爹時代無爹可拼的人,那些『我爸不是李剛』的大學生」。
「畢剩客」在「攜職」住下快一年
23歲的張廣紅從來不認為自己需要拼爹。這個江西中醫藥大學藥學專業畢業的姑娘家庭普通,成績普通,樣貌也普通。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目標所在,所以一畢業就到杭州找葡語培訓機構學習,並在「攜職」住下,眼看快一年了。
「我不介意現在的『畢剩客』身分。」張廣紅淡淡地說﹕「通過語言考試和申請出國,都在計劃之中。」
沒課的午後,她背虒禤こЁぁX門複習。這個姑娘衣領亮白,髮絲清爽,自稱「有點潔癖,自我管理能力還不錯」。
「攜職」夾在浙江大學西溪、玉泉校區之間,「學習氛圍很好」。張廣紅偶爾也會到校園塈銣鉿蛢葖ョA而徐玉娟會把有學習計劃的盡量安排在一間屋堙A「互相帶動」。
情況沒那麼理想。在張廣紅這個長住者看來,旅社堛漲~輕人「抱團取暖」的極少。大家各忙各的,「能忍耐彼此的生活習慣就已經很好」,短暫棲居後,可能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離開了。
溫少波也不介意「吐槽」這些年輕人:有一個月不洗澡直到室友來投訴的,有讓空調24小時連轉的,有弄髒H單一直捂到無法清洗的,也有抽煙、亂丟垃圾的。但最讓他頭疼的問題,還是與「求職」有關。
溫少波堅信,「天底下沒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根據他的觀察,不少年輕人求職「準備嚴重不足卻又自視甚高」。二三本院校畢業,又沒有工作經驗,用人單位不可能開出高薪。
從2011到2015年,溫少波的「攜職」一直頂茩^國大使館頒發的「社會企業」名號,其間他得了幾個獎,也漸漸吸引了一些社會力量。
數年間,他建立了網站,開始做培訓和人力資源外包業務,還幫助數千名大學生找到工作,眼下正一邊與高校合作籌備「就業大學」,一邊裝修旅社新址。
溫少波的微信簽名是「做點與錢無關的事」,但在此之前,這位溫州人相信,眼下最基本的問題,還是「你怎麼盈利」。
傍晚,年輕人們結束面試或實習,陸續回到「攜職」。這是旅社一天堻抯鷎x的時刻,高跟鞋、皮鞋、球鞋、涼鞋在走廊堥茼^穿梭。有人大聲招呼旁人加入「三國殺」大戰,也有人直接鑽進房間倒頭就睡。
公共洗衣機的轟鳴震動幾乎一秒不停,前廳的電視屏幕播放茈揖敢殺的故事。天氣炎熱,有的小伙子打茖盂K到盥洗室沖冷水,愛美的小姑娘則在公共浴室洗了澡,濕漉漉的頭髮在走廊堹d下一連串水滴和香氣。
在旅社前台、走廊牆壁、洗手間門板上,都貼虓聾眭i從古玩市場「掃瞄」回來的五六十年代宣傳畫,每一張都配有他自己撰寫的口號,有「求職未酬誓不休」,也有「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如果願意打掃衛生或是在前台打工,「攜職」可以為住客提供免費住宿和時薪,也有可能提供長期工作的崗位。
6年前,原本蝸居「攜職」的待業大學生張美艷成為溫少波的員工。最初,她的工資每月只有1,500元。如今,這位女士已是阿里巴巴跨境電商業務的一名高級主管。
「從『攜職』到支付寶大廈,只需要走兩三百米,但她跨過的是現實到理想的距離。」溫少波說。
作為激勵,他還把「攜職」旅社萬塘路店的兩成股份贈與另一位小伙子余愉快。在過去幾年堙A他從前台幹到店長,在杭州成家生子。
在溫少波的策劃下,許多發生在「攜職」堛漪G事,無論成敗,都被寫進一本小說,他還計劃籌拍電視劇,並編排舞台劇本,贈與高校劇團。
時針指向晚上10時,旅社開始陷入安靜。
史宋婷逛累了,她看過西湖的水面,又穿過天目山路的高樓大廈。她滿心以為是自己選擇了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但事實上,她只是在等待被這座城市選擇。同屋的皮怡純埋頭讀白天的培訓筆記。張姐咋咋呼呼地喊叫荂G「別看了!都來陪我聊天!」
會留在「天堂」 還是黯然離去
這間屋媮椈i茪@隻寵物——皮怡純從大雨堙u救回來」的蝸牛,它安靜地呆在板_上,已經整整一天沒探出過頭。
過於明亮的日光燈管照茬o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包括姑娘們鋪滿長桌的廉價化妝品、晾在H尾的衣裙和擠在公用插線板上的各種電源插頭。
塞進4張上下鋪和6個人的房間顯得雜亂擁擠,但史宋婷仍然覺得,這屋堻旼蓂揪滿A永遠是那扇巨大的窗戶。
即使快到深夜,窗外的支付寶大廈還是亮蚍々ㄡM的燈。年輕的姑娘心堜白,那堛漕C一盞燈光,都照茪@個為自己打拼的人。
在那片密密麻麻的燈光前,史宋婷充滿自信地對屋堛煽X個姐妹承諾,錄用通知到來之時,她會抱茬怳j的西瓜回來請大家吃。
雖然她此刻還不知道,那通電話,何時才會響起。而自己踏上的這座「中轉站」,到底會讓她留在「天堂」,還是黯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