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之娛:與「朋友」絕交,也和「自己」決裂的想像——《伊尼舍林的女妖》
【明報專訊】管寧割席、嵇康告絕,都是同學比較熟悉的古人絕交故事,其中關乎道德價值的矛盾和抉擇,是非相對明顯。可是在我們的生活經驗中,朋友絕交,許多時都源於流言、誤會和瑣事,甚至是莫可名狀的瞬間感覺,未必有道理可言。聲言絕交,雙方難免失落,也可能會引起爭執,牽動旁人,結果反而無法斷絕來往。
小事化大的極致
早已獲獎無數,最近也得到多項奧斯卡電影獎提名的《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正是這樣一個不易說清理路的絕交故事。故事發生於1923年愛爾蘭內戰時期的虛構島嶼「伊尼舍林島」。兩個男人本來份屬好友——帕德拉克(哥連費路飾)生活簡單,早牧牛羊,午飲啤酒,就無其他喜好;科爾姆(班頓基臣飾)言談吸引,愛獨處,也善社交,頗有音樂才華。忽然一朝,科爾姆聲言絕交,帕德拉克不知何故,苦苦相纏,對方只謂受不了他只關心驢屎之類芝麻綠豆事的無聊對話,不再想做朋友了。帕德拉克非常懊惱,不明白對方心意,道歉不是發脾氣也不是,科爾姆也深感苦惱,受不了他的煩擾和村民的目光(那是個沿海小鎮,居民不多,八卦小事都令人注目),放狠話說帕德拉克若再跟他說話,就會自割手指,以自殘拒絕對方「好意」。
這個聽蚖嶆小孩鬥氣的故事,真可謂「小事化大」的創作極致。起首似小鎮倫理風波的文藝片格局,中段轉折成見血見殺意的荒謬劇目,確是難以歸納主旨,不容易消化。以自己為例,筆者從沒與人正式「絕交」,然而三四十年的人生,待過不同的學校、團體,朋友圈自然會有變化,有些人在生命中悄然消失了,又有新朋友突然相識,多年後回想起來才會有「原來如此」的覺悟——爭拗總是少不免的,很少會鬧成大事,卻往往是因為一句玩笑、一次辯白,才發現彼此價值觀這麼不同,大家珍視的東西比平日的交情更重要,自然就會疏遠。
關係拉斷了就難以修補
倒是平日在校園處理學生之間的吵鬧,有時就是因為「絕交」而起,多半是其中一方認識了新朋友,冷落了另一邊,其間雙方都沒有機會好好溝通,一方感到被背叛,流言便由此而起,彼此(甚至加上新舊朋友圈)攻訐,一發不可收拾。然而歸根究柢,大家都害怕寂寞,未足夠成熟去明白人來人往乃常事,更不能說不常待在一起是背叛。我們都希望找到「志趣相投」的摯友,可是在青少年時期,「志趣」多不是獨立發展出來的心念,總是和「朋友」掛u的,或是因為朋友的介紹才養成新興趣,又或是興趣得到友情的支持才成為習慣和志向。可「志趣」的路往往是孤獨的,艱苦奮鬥能得到友儕陪伴無疑是好,但不論任何情G也能堅持獨自走下去的,才能收成正果,領會到「求學」和「求藝」的真正樂趣。
《伊尼舍林的女妖》不易明白,乃因故事背景涉及複雜的愛爾蘭內戰歷史,參戰各方本屬同志密友,卻因理念不同而化為血刃,人民時而隔岸觀火,時而勢成水火。在冷眼和怨恨之間,有時只隔茪@條脆弱的非理性弦線,一如帕德拉克和科爾姆的關係,無意間拉斷了就難以修補,延伸出可怕的傷痛裂痕,直至百年後的今天。
這一點牽涉極龐雜的歷史,非本文能夠處理,有興趣的同學可自行發掘。此處倒想用另一個角度看這故事︰畢竟帶點荒謬感覺,不一定要鑿實是歷史寓言或友儕矛盾,帕德拉克和科爾姆本屬好友,性情志趣看似極端不同,實情不過是銅幣之一體兩面;他們的缺點也都近似,帕德拉克的妹妹甚至說二人皆是悶蛋。這樣倒不如說兩人代表的其實是我們「身」與「心」之間的矛盾,肉體的滿足和靈性的追求永遠呈拉扯關係,耽於逸樂就難成就理想,潛心職藝有時會犧牲感情和健康,電影中的割指和燒屋,不妨看成是傷身和焚心的誇張比喻。
「身」怕孤獨,「心」求共鳴,不懂內尋易思想乖僻,只假外求易隨波逐流,但人必須學懂獨處,調和矛盾,才能安身放心。這不單是兩個朋友絕交的故事,也是自己和自己絕交的想像,大家能從中讀出什麼信息?
■作者簡介
陳廣隆
(中文教師,影評人,「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文:陳廣隆
圖:《伊尼舍林的女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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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