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夢醒時分的覺醒——喬伊斯〈阿拉比〉
【明報專訊】英國作家王爾德有句關於愛情的名言：「愛，始於自我欺騙，終於欺騙他人，這就是所謂的浪漫。」我們是多麼樂於陷入自己佈下的愛情羅網中，思慕微微，輾轉反側，內心被掏空或被佔據，好像什麼傻事蠢事都做得出。愛爾蘭文豪喬伊斯名著《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阿拉比〉(Araby)，細膩刻劃情竇初開的少年對愛情的憧憬與幻滅，意象紛陳，寄意深遠，是短篇小說中不朽之作。
■小說撮要
都柏林的北里奇蒙大街是條死胡同，盡頭處有一所無人居住的兩層樓房。我(主角，剛步入青少年的男孩)平常在樓房中玩，樓房本來有位教士房客，後來死在後廳。屋後荒蕪的花園中央有一棵蘋果樹，還有幾處蔓延叢生的灌木叢。冬天昏暗的暮色中，我和朋友的叫喊聲在寂靜的街道上迴響。曼根的姊姊要是走到門前的台階，我們就在陰影中瞧着她，看着她弟弟捉弄她，我站在欄杆邊，看她的衣服隨着身體擺動而飄動，她那柔軟的束髮帶來回晃動。
每天早晨，我躺在前廳的地板上，注視她家的大門。當她走上台階時，我的心怦怦直跳，趕緊抓起幾本書，跟着她，目光牢牢地盯着她那棕褐色的身影。雖然從未說過話，但光是她的名字已令我血脈沸騰。就算最不浪漫的境地裏，比如和嬸嬸到市場買東西，我拿着物品，想像自己捧着聖餐酒杯，通過敵人的包圍，此時，我默念禱文，可是她的名字卻跳到了嘴邊，淚水充滿了我的眼眶。在幽暗的樓房裏，我所有感官都願與外界隔絕，手掌合十，為愛情而顫動。
終於，她跟我說話了。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市集，我慌亂極了，不知如何對答。她說她希望能去。「那你為什麼不能去呢？」我問。她一邊說一邊轉動腕上的手鐲，說要去靜修，所以不能去。她用手抓住鐵欄杆，燈光勾畫出她脖子，照亮了頭髮，在她衣服的一側，照見了她襯裙的白色邊沿。我說如果我去，我會帶點東西給她。自那天起，「阿拉比」三個字的音節令我如癡如醉，幾乎荒廢了學業，我請求嬸嬸星期六晚上放我去阿拉比市集。可是當天晚上，叔父晚了回家，我拿着叔父給的錢，九時才出門坐火車，還要忍受火車的延誤，到達市集門前，已是九時五十分了。
唯恐市集關閉，我花了一先令才進得了門，看到兩個男人正在數錢，想起來市集的使命，走到貨攤前看瓷瓶和茶具。年輕女郎正和兩名有英語口音的男人調笑，那女子冷淡地招呼我，我心裏並不想買那些東西，但為了使她感到我仍有興趣，我還是來回看了一會兒。當我向市場中央走去，聽到另一頭傳來滅燈的喊聲，大廳隨即在一片漆黑之中。我抬頭向黑暗中凝視，感到自己真是被虛榮心驅使的可憐蟲，雙眼燃起了痛苦和氣惱的火焰。
■文本分析
本文用第一人稱的眼光觀察世界，近乎客觀的方式敘述，單純描寫少年的行動，從而反映主角內心幽微之處。表面看似瑣碎，其實在主角的繆思女神出場之前，幾段背景和環境氛圍的描寫，暗示出此篇立意遠不止於豆寇年華的初戀。《紅樓夢》善於經營如迷宮般的意象，甚至產生所謂「索隱」一派，吸引讀者幾近穿鑿的解讀。喬伊斯和曹雪芹在這方面有幾分相似，文字的暗號星羅棋布。以下嘗試細讀幾段，淺嘗喬伊斯的魅力。
1. 所在地的淪落與威脅
//屋後荒蕪的花園中央有一棵蘋果樹，還有幾處蔓延叢生的灌木叢。在一撮灌木叢下，我發現了已故房客的一隻生了鏽的單車充氣泵。他是個有善心的教士，在他的遺囑裏，他吩咐將所有錢都捐給教會組織，把屋裏的家具留給妹妹。……
隨着遊戲的進展，我們會穿過屋後黑暗泥濘的小巷，在那裏會遭受由破爛屋棚傳來的咒罵聲，然後會來到濕漉漉的花園後門，灰坑散發刺鼻臭氣，最後到達昏暗腥臭的馬廄，馬夫撫弄梳理着馬毛，或是拍打着緊扣的馬具叮咚作響。//
此兩段節選全在主角思慕對象出場之前，場景由原先住着教士、種着蘋果樹的樓房，演變為破敗、幽暗、雜亂的廢棄之地，令人聯想到伊甸園的淪落，暗示主角不再活在夢幻而被保護的園地。主角道出教士的形象，其實故意讓讀者讀出破綻，既然「有善心」，為什麼他死時會有這麼多錢留給教會？又只留舊家具給妹妹？單車氣泵也彷彿意味深長。作者反映教會的偽善，暗示伊甸園並不存在，主角也應去俗世闖練。
他們在骯髒的馬廄中玩樂穿梭，馬在聖經中有爭奪、戰爭等意思，作者讓讀者比主角更早知道這個混濁的世界。本篇是《都柏林人》中關於童年的最後一篇，一如書名，本篇寄寓了國族情懷，可以說代表了愛爾蘭即將走出表面上安穩的英治時期，終需撇除虛幻的錯誤認知，展開艱難而漫長的路。
2. 俗世的迷失與現實
//貨攤門口有個年輕女郎在跟兩個年輕紳士說笑。
我留心到他們有英格蘭口音。……「說過的。我聽她說過。」「哦，這是……瞎說！」……
年輕女郎看到我，便走過來問我可想要買點東西。她的語調並不很殷勤；好像就是為了盡職責才對我說話。我謙卑地看着在貨攤昏暗的入口處像東方衛士一樣挺立兩邊的大罐子。……//
作者渲染阿拉比市集的庸俗——金錢的響聲、異國情調、冷漠的應對、女店員和兩男子打情罵俏的粗俗言語。面對女孩羞於啟齒的主角，因眼前的世俗男女流暢而輕浮的調笑，對愛情的幻想一掃而空，頓覺「憤怒與羞愧」，淚光不禁盈眶。讀者會想，主角心中可能有以下疑問：我來的目的就是用錢買這些庸俗商品嗎？如果我更會和她搭訕，我會變得那麼輕浮嗎？這就是大家趨之若鶩的市集嗎？作者捕捉了少年人非黑即白但又純真的一面。細思過後，留在讀者心中的，是對純真嚮往的追憶吧。
3. 對愛的幻滅與覺醒
//這些鬧聲(市集的鬧聲)匯集成我對生活的唯一感受：我想像中，自己正捧着聖杯在一大群仇敵中安然走過。有時候，我在祈禱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麼，她的名字卻跳在了嘴邊。……
我抬頭凝視着黑暗，發覺自己是受虛榮驅動又受虛榮愚弄的可憐蟲。//
讀者讀完全篇後，自會將這兩個段落和「前往阿拉比買手信」結合來看。主角許下到阿拉比買禮物給她的承諾，就像手拿聖杯的騎士，其實由頭到尾都是滿足於自己的英雄形象，顯得幼稚可笑。阿拉比之行所寄寓的意義，其實暗示在俗世中追尋價值的覺醒，而主角對愛的想像瞬間幻滅，同時猛然敲醒讀者——人應該不懈追求更純粹的精神領域。
■喬伊斯
James Joyce(1882-1941)
生於愛爾蘭首都都柏林，1904年浪居歐洲大陸，最後在蘇黎世離世。四本文學巨著，包括《都柏林人》、《一位年輕藝術家的畫像》、《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靈夜》，為他贏得現代主義大師的盛名。《都柏林人》是喬伊斯第一本著作，1904年開始寫作，不足兩年就完成，但出版社害怕當局審查，延宕十年才出版。
■思考題
問：「儘管我明白呆在那兒也沒有意思，但是為了讓她感到我對她的貨物感興趣，我還是在她的貨攤前來回看了一會兒。」試由此句說說主角的性格。
答：他是一個很要面子、容易窘迫的男孩，他羞於向店員表露「我只是看看，我不想買」的想法，反映出他涉世未深、容易害羞，這是少年人普遍的心理。
■奪星題
問：阿拉比這詞對西方人來說有着東方獵奇色彩，而作者又提到市集女店員和男顧客操英格蘭口音。作者對家鄉——愛爾蘭都柏林有何看法？
答：英格蘭向外征討而有東方殖民地，阿拉比市集就是其象徵，也是當時大家都想去趁熱鬧的地方，充滿金錢銅臭。作者用阿拉比的虛榮襯托都柏林的樸素、溫情，是追尋精神性的地方。
//圖：Kouichi Chiba@iStockphoto/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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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8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