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1段) 女兒在校內上通識課，老師要她帶一件「傳家之寶」回校。
(第2段) 我想也不想，就跟她說帶那部爺爺留下的《辭源》吧！沉甸甸的大部頭工具書，攜帶不便，我叫她把封面和扉頁複印了，帶回學校去。《辭源》並不貴重，但確是女兒的爺爺——我的父親傳給我的——或者準確些說，是遺留給我的。不算得是「傳」，因為當中沒有具體的過程或儀式。不像高僧的衣缽，或者是武俠小說中的承繼掌門之位，「傳」的過程模糊，卻簡單，也直接，沒有叫人懷疑的餘地，至少數十年來，我的兄姊從無意欲與我爭奪。
(第3段) 父親喜歡文史，當年買了這部《辭源》回家，在家中很不起眼，甚至媽媽和兄姊可能從來不發覺有它的存在。父親偶爾會翻檢，不過更多時候，它被安穩地放在一旁，守着自己沉默的崗位。少年的我，開始喜歡讀詩詞古文、看粵劇，常遇有不懂的字詞，就翻着它，追尋解釋和出處。例如我因為西洋片有《魂斷藍橋》，便一直以為這可以「約定三生夢」的藍橋是洋人韻事，誰知翻查之下，唸過「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京」，才知道裴航雲英的情事，在中國流傳早逾千年；至如賈似道咬牙地唱罵：「何以你破籠自去招雨打，染綠我頭巾偷復嫁」，又一次令我懷疑唐滌生何以把異國事物，放在中國才子佳人的故事之中。稍稍探索，《辭源》教我在《元典章》裡原來對娼妓家有服飾頭巾的顏色限制……翻翻揭揭之中，在青少年階段，日漸種下我修習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日子久了，變成超越了工具書的意義和功能，成為我青少年時代很重要的參考書，即使無特定翻查對象，也一頁頁的讀下去。抬舉我的朋輩，常問我何以記得這麼多古詩文，我口中沒有說，心中卻清楚明白父親留下的這「傳家之寶」，功勞不小。
(第4段) 不知何時開始，父親已很少翻檢這書，反而隨着我對中國文史哲的興趣日漸濃厚，慢慢成為我的常用工具書，再過一些日子，甚至遷移，理直氣壯地放到我的書架上。雖然當中沒有具體「傳」的過程，不過，我從父親那裡接過他對文化歷史等的探尋，那倒是非常非常的真實。
(第5段) 中國傳統的「傳」，意義幽微，不是一手交一手的簡單動作。袁枚在《隨園詩話》對這「傳」字，有獨特解釋，說是「傳字人旁加專，言人專則必傳也」。拈出「專心」，才可傳之久遠，雖有道理，只是談做學問多於說倫理，稍有頭巾氣。不過野狐禪到底重性靈，強調心之一義，則是明睿有智極矣。由經傳到心傳，是真正的「傳」；六祖傳宗，就是心傳而不是經傳。父親沒有祖師佛法，我更加不是看透菩提明鏡的擔水和尚，上一輩的影響，有時就只是這種無聲無息，沒有形式理念，汩汩地向下流去，我們無須刻意，卻默默被熏染。今月曾經照古人，今人何年曾見月，我們似乎像永遠都及時而來，又同時遲來一步。
(第6段) 不過深紅的封面，十六開封道，八九厘米的厚度，倒是形成一定的「分量」，既屬於物理的，也更富人文色彩和味道。「辭源」兩個大字，書面用陰刻的方法寫上兩吋見方的隸書，在黯紅得有點暗啞烏黑的精裝硬皮書面襯托下，顯得相當沉實穩重。書脊本來也有兩個金色大字，卻因為年代久遠變得非常暗淡，即使直立在書架上，也吸引不了遊觀者的耳目。說這是舊派書，一點也沒錯，版權頁寫着是商務印書館1915年初版，我手中的是1947年的第十五版。雖不是線裝蝴蝶，可是單看部首的編排，是用天干地支來分類，就知道這是舊式字典的方法，一如書內收錄的每一個各有因緣的詞彙，年代久遠，而且總有一段迷離身世在背後，等待我們去追尋。
(第7段) 只是我想，像我們這樣毫不顯赫的家世，傳家之寶是甚麼意義？一件簡單的東西、一件平凡的物品，憑甚麼可以有傳下去的必然。古舊和蒼老，就可以成為一種理由嗎？有時，為了回憶、紀念，我們會留下舊東西，例如父親剛離世時，那黑色木製的算盤，我們都認為不能丟掉，雖然它從不曾在家中的往後，產生過計算器的作用。沒有實用價值，無法站在生活的前線，到底是淪作擺設或存之抽屜深處。不像這部《辭源》，今天仍然穩插在我的群書中。雖然現在翻檢的時候不多，可是它在我的藏書中，確是佔有不可代替的地位。
(第8段) 對於它，我有點歉意。多年前，我寫了一篇關於父親的文章，為了照顧即離黏連的考慮，在結集出版時，把爸爸這本生前愛讀的書說成是《全唐詩》。文章後來選入某出版社的教科書，我沒有修訂過來，結果它無端湮沒在我的家族史中。雖然未必有人會介意，即使父親仍在，也必不為已甚，只是想到自己成長和那些孤燈夜讀的歲月，我覺得自己撒了一個輕佻冒犯的謊話，所以現在每逢有機會和讀者分享這篇文章時，我會鄭重更正，還它公道。
(第9段) 不過，人物之間的淵源和情感，要翻上更高的層次，當然都是一種形而上的交流。作為「傳家之寶」，也就當然不能只停留在物質功用的層次。《辭源》在我家中出現超逾三十年，像一個白髮忠誠的火工老僕，親見父母親先後離世，少主人亦青春漸去。斑駁、古舊，惹來無盡的思念和追憶，那些艱苦暗淡的童年歲月，會變得光亮眩人。我們站在人生中段，看豪門段段爭產新聞，深慶自己的父母親為口奔馳，左支右拙卻又將我們四姐弟都撫養成人。生活、或者生命，本來就只如此，老師要強把傳家之寶看得煞有介事，曾是人子，今為人父，我無以回應。於是我跟女兒說：既然是交功課，就隨老師的意思吧！
(第10段) 女兒的通識老師的教學設計其實很不錯，要孩子發掘和感受一下家中珍貴的回憶。這是家中的非物質遺產，即使是物質，也不在乎有昂貴價值。香港下一代的孩子，全都把眼睛緊緊盯住面前的電腦屏幕，不懂得偶爾回頭，看看父母祖輩如何生活過、感動過。可是情節峰迴路轉，老師因為聽不明白女兒的解述，又見只是薄薄的兩張複印紙張，覺得不是理想的教材，竟然要求她回家換過另一件傳家之寶，下一節課再帶回去。女兒如實跟我說，我苦笑無奈，想到家道的承傳發揚、想到香港教育，只好說：沒有了，沒有其他傳家之寶了。
(第11段) 後來如何結局，我已記不清，也沒有深究。到今天，我已不常翻這書，一者老花眼睛欺人，書的字體變得太小。對於讀書人，當字體愈變愈小，原來生命的歷史和塵封卻漸積漸滿。我望看女兒毫不在意，何曾把「傳家之寶」這四字放在心上。當然，二十一世紀，網上資訊及工具搜尋，快捷容易，要找一個字詞和典故的解釋來源都很方便和容易，女兒是年輕一代的網路人，只要移動滑鼠，浩瀚資訊都瞬間聚於腕底，何須再像她的爸爸當年，背着寂寞燈影翻書頁，查部首。在急遽的時光捲動，這樣一本重逾三代的工具書，物理的重量漸漸向下流走。不過，對於傳家之寶，文化和情感的重量，才是真正的價值，而且或傳或留，在我們每一個對生命認真的人的心中。
原載《香港文學》2011年9月號總第321期
(為設題方便，段落略經改動)
文：黃慧琦
圖：蕭麗雯、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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