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管仲的貿易戰
【明報專訊】春秋時期，一代霸主齊桓公想朝見周天子，但進獻的禮錢不夠，於是向名相管仲請教。
管仲建議在陰里築城，秘密派工匠在城內把石頭雕成各類石璧，標價由五百到一萬錢不等。然後管仲晉見周天子，說自己的國君齊桓公想率諸侯來朝拜先王宗廟，請天子下令：來朝拜的諸侯必須佩戴彤弓和石璧，不帶弓、璧者不准入朝。天子難得有諸侯前來朝拜，自然答應。
諸侯收到號令，知道齊國有石璧，紛紛帶上珠寶金帛來購買，天下財物因此流入齊國。齊桓公賺錢都賺翻了，朝見天子的錢有了，還整整八年不用收稅。這就是所謂「石璧謀」。
管仲是經濟奇才，操縱市場，壟斷商品，為齊桓公聚集財富。他甚至將這種經濟詐術運用到政治中去。
■內文
魯梁為綈 (《管子．輕重戊》)
桓公(1)曰：「魯梁(2)之於齊也，千穀(3)也，蜂螫(4)也，齒之有脣也。今吾欲下(5)魯梁，何行而可？」
管子(6)對曰：「魯梁之民俗為綈(7)，公服綈，令左右服之，民從而服之，公因令齊勿敢為，必仰於魯梁，則是魯梁釋其農事而作綈矣。」
桓公曰：「諾。」即為服於泰山之陽(8)，十日而服之。
管子告魯梁之賈人(9)曰：「子為我致(10)綈千匹，賜子金三百斤，什至而金三千斤。則是魯梁不賦於民，財用足也。」魯梁之君聞之，則教其民為綈。
十三月，而管子令人之(11)魯梁。魯梁郭中之民，道路揚塵，十步不相見，絏繑而踵相隨(12)，車轂齺(13)，騎連伍而行(14)。
管子曰：「魯梁可下矣。」
公曰：「奈何？」
管子對曰：「公宜服帛(15)，率民去綈。閉關，毋與魯梁通使。」
公曰：「諾。」
後十月，管子令人之魯梁。魯梁之民餓餒相及(16)，應聲之正(17)無以給上。魯梁之君，即令其民去綈修農，穀不可以三月而得。魯梁之人糴(18)十百，齊糶十錢。二十四月，魯梁之民歸齊者十分之六。三年，魯梁之君請服。
■注釋
(1) 桓公：齊桓公(？-前643)，姜姓，名小白。齊襄公之弟，因襄公無道，出奔於莒。襄公被弒後歸國即位，以管仲為相，尊周王，攘夷狄，多次會合諸侯，成為「春秋五霸」之首
(2) 魯梁：地名。或以為魯國與梁國，但春秋時期梁國與秦國相鄰，不與齊國、魯國接壤；或以為魯國之南梁；或以為漢代梁孝王故國。具體地點頗有爭議，本文直接稱「魯梁」
(3) 千穀：或解釋為「阡穀」，即阡陌上的莊稼；或解釋為「干?(粵音矯，giu2)」，即盾上的絲帶；或解釋為「車轂(粵音菊，guk1)」，即車輪中心的圓木。諸家解釋不一，「千穀」大概與後文「蜂螫」、「齒脣」的關係類似
(4) 蜂螫：螫，粵音式，sik1，毒蛇、毒蟲咬刺。蜂螫，蜂尾上的刺
(5) 下：攻取，拿下
(6) 管子：管仲(？-前645)，名夷吾，字仲，春秋時期齊國大夫，著名政治家、思想家。齊國潁上(今安徽省潁上縣)人，出身低微，起初追隨公子糾，後輔佐齊桓公，推行改革，富國強兵，以「尊王攘夷」為名，使齊桓公成為春秋時期第一個霸主
(7) 綈：粵音題，tai4，古代一種厚實光滑的絲織品
(8) 陽：古時山南水北謂之陽，這裏指泰山南面
(9) 賈人：賈，粵音古，gu2，做買賣。賈人，商人
(10) 致：求取，這裏指購買
(11) 之：前往，去到
(12) 絏繑而踵相隨：「絏」當為「曳」，牽引。「繑」當為「屩」，屩，粵音腳，goek3，草鞋。踵，粵音腫，zung2，腳後跟。曳屩而踵相隨，舉足步行而腳後跟不能離地，形容人多擁擠，行走緩慢
(13) 車轂齺：齺，粵音周，zau1，牙齒交切咬啃。車轂齺，指車輪互相碰撞
(14) 騎連伍而行：馬騎連續不斷，排隊而行
(15) 帛：絲織品的總稱，這裏指與綈不同的帛衣
(16) 餓餒相及：餒，粵音女，neoi5，飢餓。相及，相繼。餓餒相及，指相繼陷入飢餓
(17) 應聲之正：應聲，隨着聲音，形容快速。正，同「征」，賦稅。應聲之正，緊急徵收的賦稅，或指平日可以很快徵收的正常賦稅
(18) 糴：粵音笛，dek6，買入糧食
■語譯
齊桓公說：「魯梁對於齊國，有如阡陌間的莊稼、蜂尾上的螫針、牙齒外的嘴唇，彼此相關。現在我想拿下魯梁，應該怎麼辦才好？」
管子回答：「魯梁民眾一向以織綈為業，大王您帶頭穿綈製成的衣服，命令左右官吏也穿，老百姓自然也會跟着穿。然後您下令齊國不准織綈，必須依靠魯梁進口，這樣的話，魯梁就會放棄農耕而專門織綈了。」
桓公說：「好。」馬上在泰山南面縫製綈衣，十天後穿上。
管子告訴魯梁商人：「你們為我採購一千匹綈，給你們三百斤金；買到十倍，就給三千斤金。這樣魯梁不必向人民徵稅，財用也是足夠的。」魯梁國君聽說此事，就讓人民都去織綈。
十三個月後，管子派人到魯梁去。只見魯梁城中人民，爭相賣綈，道路上塵土飛揚，相隔十步都看不到對方；人擠在一起，行走時腳後跟都無法離地；車輪撞着車輪，互相搶道；馬匹連着馬匹，排隊而行。
管子說：「可以拿下魯梁了。」
桓公問：「怎麼拿？」
管子回答：「您現在應該改穿帛衣，帶領百姓不再穿綈衣。封閉關卡，不再與魯梁互通往來。」
桓公說：「好。」
再過十個月，管子又派人到魯梁去。卻見魯梁民眾相繼陷入飢餓，緊急徵稅，也無法應付支出。魯梁國君連忙下令人民不准織綈，趕緊務農，但糧食不可能三個月就種得出來。魯梁人買一石糧食要一千錢，而齊國只需要十錢。二十四個月後，魯梁人民投奔齊國的達十分之六。三年後，連魯梁國君也請求歸附齊國。
■實戰篇
1. 以下哪些句子「服」字用法一樣？
一、民從而服之
二、即為服於泰山之陽
三、公宜服帛
四、魯梁之君請服
A. 一、三
B. 二、四
C. 一、二、三
D. 以上皆是
2. 試判斷以下陳述：
齊國用不到七年的時間收服魯梁。
□ 正確 □ 錯誤 □ 無從判斷
3. 孔子的學生子路、子貢都批評管仲沒有「仁」德，你同意嗎？試結合本文，說一說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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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虛抬物價，引誘魯梁全民織綈，再耍手段壓低綈價，瓦解魯梁賴以生存的織綈業，使其經濟崩潰，從而收服魯梁。
■言外言
輕重
管仲還用同樣套路降服其他國家：
萊、莒二國盛產染布用的茈草，齊國大量鑄幣購買茈染品，推高茈染品價格。和魯梁一樣，萊、莒二國見有利可圖，全民放棄農耕而專事茈染。齊國遂不再購買茈染品，令萊、莒陷入經濟困境，再降服二國。
楚國產鹿、代國產狐白皮、衡山國產器械，管仲所用手段同出一轍，誘使楚、代、衡山諸國專心獵鹿、捕狐、修器械，忽略農業，最終衰敗，一一歸順齊國。
管仲認為錢可「平天下」
這些故事都收錄在《管子．輕重戊》。「輕重」就是錢、貨幣，購買力強則重，購買力弱則輕。管仲說：「幣重而萬物輕，幣輕而萬物重」(《管子．山至數》)，貨幣購買力強則商品價格低，貨幣購買力弱則商品價格高。又說：「穀重而萬物輕，穀輕而萬物重」(《管子．乘馬數》)，糧食價格高則其他商品價格低，糧食價格低則其他商品價格高。管仲也以「輕重」來衡量貨幣、糧食、其他商品之間的關係。
管仲認為錢這東西，不能當衣穿，不能當飯吃，但用得好，卻可以守住財產、保護人民，進而成為「平天下」的工具。〈魯梁為綈〉等故事中，管仲操縱物價、糧價，利用金融手段達成政治目的，將貨幣的功用發揮得淋漓盡致，可謂最早的「貨幣戰爭」或「貿易戰」。「輕重」由貨幣進入政治、外交範疇，清末就有人把政治經濟學稱為「輕重學」，管仲也算最早的政治經濟學家，以貨幣助齊桓公成就霸業。
美國用管仲故智
魏晉以後，獨尊儒術的中國人拋棄「輕重學」，管仲學說由重變輕，備受歧視，學者甚至以「鄙俗」斥之。倒是今天的美國，深得「輕重學」精髓，先後藉「布雷頓森林體系(Bretton Woods System)」(1940至1970年代世界上許多國家加入以美元作為國際貨幣中心的貨幣制度)、「石油美元體系(Petrodollar System)」(各國同意以美元定價和交易石油)，建立美元主導地位，曾對競爭對手發動經濟制裁、貿易戰，所用無非管仲故智。
熱中於「去美元化」的國家，其實很應該讀一讀《管子．輕重》諸篇。
洪若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顧問老師：洪若震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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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4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