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一圈漣漪的蕩漾與收攏——讀蕭宇翔〈湖面動靜〉
【明報專訊】台灣詩人蕭宇翔10月出版詩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向讀者展示了一位年輕詩人誕生的歷程。詩集中隨處可見他在美學方面的嘗試，更可貴的是，他借用詩歌這種歷久彌新的文體承載萬物之餘，亦對詩歌本身發出最深沉的叩問。
讓筆者印象頗深的是〈湖面動靜〉。此詩記錄了敘事者(大概是黃昏)在湖邊的所見所想，從湖面上一圈漣漪開始，慢慢浮蕩生輝，詩意也如同心圓般散佈開來。
我看見漣漪
正在眨眼，一場
攝影：捕捉著永恆
飛鳥調度鏡頭
魚翻滾，藍色動詞
水面停止說話，我的遐想
被允許了嗎此時
——此刻，遐想的輪廓
浮現於瞳孔鏡面
但夜，但黑蚊蟲
迅疾降了下來
如一張紙，一些標點
僅剩的光影
實實打印在空間之書上
我小心翻閱波紋
偷渡彼岸
到文字的史前
語言是牢籠，我是
籠中之鳥
失去了春天
失去了露
與雷電
詩是天空
我不寫
我要安靜如麻雀
——蕭宇翔〈湖面動靜〉
文字捕捉自以為的永恆
詩開首羅列了詩人在湖邊所見景物，「漣漪」、「飛鳥」、「魚」，讀者或誤認為是即景之作。但隨後出現的「紙」、「標點」、「文字」、「語言」、「詩」等字眼，無一不在提醒讀者，詩中暗藏着一個後設結構。蕭宇翔曾表明，這是一首「論詩詩」，所談論的是「什麼是詩」和「如何作詩」等命題——所有意象最終指涉的，是詩歌本身。
蕭宇翔先將寫詩比作攝影，兩者都是將抽象之物命名或定格下來的過程，前者用的是文字，後者用的是相機。寫作者用文字追尋意義，捕捉自以為的永恆，在文字的包裹之下，所見之物皆有生機，於是他筆下漣漪眨眼、鳥正在飛、魚兒在水中翻滾，一切似乎充滿意義。但生活本是流動不居的，寫作者雖可動用文字強而名之，卻同時削去生活複雜駁亂的部分，借助文字定格下來的畫面與相機底片浮現的幻影一樣，是已然失真的虛像。因此首節節末，蕭宇翔說這些動詞是藍色的，藍色既代表天空、海洋的深度和無限，也預示隨着文字而生的巨大虛無。正如第二節，他發現自己捕捉到的所謂永恆，不過是浮於瞳孔鏡面的遐想。
美好的事物總有破敗不堪的反面，隨後，詩人更確切感受到依賴文字的後果——當漆黑的夜色和擾人的蚊蟲降落，原本瀲灩的湖景只剩紙張和標點。他因此想掙脫束縛，回到詩歌最初始的狀態，那是文字尚未誕生的史前。但這場溯源之旅注定只是道阻且長的「偷渡」，「偷渡」意味着並不保證安全抵達，途中或許遇溺，或許迷失，或許走火入魔，深陷其中。
「語言是人體向外延伸、鋪展的一套神經系統……這龐雜的意識流，可能源自於一個詞：一個詞經過意識的折射，成為一顆旋轉煥發的水晶，投出數種角度，而那些折射又會反過來重新定位人的意識。」蕭宇翔如是說。換言之，因為一個詞語而引伸出來的整套語言系統，會成為語義的鐵籠，反向囚禁書寫的主體——「語言是牢籠，我是/籠中之鳥」，身處牢籠的我們雖可捕捉些看似永恆的意象，同時又失去更為廣闊的春天、霧和雷電，即與本真的自然永遠隔上一道無形的屏障。
詩應超越語言 不為所限
末節，蕭宇翔終於覺悟，語言不過是眼前的湖水，詩應該超越語言，不該為語言所限，它是湖水倒映出的那片更為廣闊的天空。在如此廣闊的詩面前，詩人要做的，是讓詞語消失，拒絕詞語的固定成型，抗拒成詩的念頭，甚至是保持緘默，安靜如一隻不言不語的麻雀，萬物才能在不受干預下盡顯本性。
〈湖面動靜〉收錄於詩集的第五輯，該輯名為「通往音源的軌跡」。若我們簡單以起、承、轉、合劃分，詩人的詩意因一圈漣漪而起，然後藉着語言承接前面所起的詩意，繼而發現語言的狹隘，開始在語言之中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失去自然的本真狀態。直至漣漪收攏，回到原初狀態，詩人才醒悟，只有文字退去，詩才得以真正誕生。
■作者簡介
嚴瀚欽
(文學創作班導師，podcast節目《今晚See詩先》主持人之一。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2022)。)
文：嚴瀚欽
圖：Zhanna Kavaliova@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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