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潘國靈的皮膚很白，大概是長年累月埋首寫作的結果。及肩的長髮，乍看以為他是城市的幽靈，穿梭於暗夜的大街小巷、字裏行間。他始終踏着影子走路，那可能是他筆下來回往復、自有生命的角色，可能是兒時母親說的鬼故事，是揮不走的病，寫作20年，他得到的，與失去的。
幽靈
他出生時，父母讓一位有學問的人為他取名，是故他有一個像筆名的名字。他從小聽鬼故事長大，據說外婆有雙陰陽眼，母親總是提醒他：這裏曾是亂葬崗、不要順手把東西給別人、晚上不要靠牆行、筷子不要插在飯上……鬼故事是日常，流水帳地記述家族、城市的故事。「不同於現在孩子的成長，現在不會說這些，只會說些很光明的事。」他說：「文學創作有時是要探挖陰暗面，把它轉化為一種創作的力量。這可能是恐懼，可能是生命破碎、創傷的一面。」
「我的作品，不是故意的，有一種幽靈的感覺。」幽靈，是鬼故事的主角，是消失的城市、建築，是浮游的存在狀態。他說作家最好有雙「陰陽眼」，從眼前景象發掘前世今生，如同他腦海中的故事，把都會傳說結合城市、建築的歷史。他的第一篇小說〈我到底失去了什麼〉於1997年發表，在香港回歸中國之前。小說中象徵香港的黃蝶標本消失、主角好友生死未卜、女友失去聯絡，深夜黃蝶飛來，如同鬼魅，據說是鬼魂借來附身之體。那時的他，20多歲，剛投身社會，他說：「有一種寫作的衝動，述說自己的成長期與城市過渡期的重疊。」
翻閱舊報道，他恍若不老，出版過16本著作，始終離不開「失去」的母題。今年出版的《消失物誌》，他花近10年累積消失中的城市空間、物件，記認城市的幽靈。他在序中引用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對描述的定義：「對曇花一現的悲憫，努力保存終會消失滅絕的東西。」消失往往是啟發創作的動機，是人共通的經驗，他十多年前的小說〈一把童聲消失了〉，述說男孩子長大成人，得到的，與失去的。從成長經驗到城市消失、文學處境，去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下稱《寫》)如同我城寓言：「沙城」經歷沙塵暴侵襲、處於流失狀態；作家消失，逃遁到另一空間繼續創作。
虛無
「我發現文學評論往往從以下幾方面切入自己的作品：一可能是城市性，二是哲學或宗教性，三是剛剛說的疾病書寫。」他如此冷靜，如同剖析別人的作品。寫作以外，他是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系的兼任講師。「完全專心過寫作的生活，在香港非常難，只有少數人做到。我在大學的教學都頗繁重，短期內看不到改變這種生活的可能。」《寫》醞釀若干年，在狹隘的時間縫隙和文學環境緩慢長成。小說把寫作喻為沙上寫字，大浪淹至，建立的一切全然摧?，他一臉淡然：「一個作品交了出來，如果有延續當然好；如果它沉落，亦是正常。」如同希臘神話中被神懲罰的薛西弗斯，必須把巨石推上山頂，但巨石總會滾回山腳，薛西弗斯只能重複徒勞無功的任務，堅持永無休止的荒謬，以此與神抗衡。
他嘆道：「我現在骨子裏都有一種虛無感，無法排除。」悲觀的人，有的把宗教視為水中浮木，他愛讀聖經，卻沒有接受宗教的救贖。如果他有信仰，或許是文學：「文學有一定的委身性、意義的追尋。唯一就是，它亦有幻滅感，不同於宗教，最後提供出路。」文學並非救贖，卻是他走下去的力量，令他對抗遺忘、生命的摧殘與幻滅，以至與神抗衡——神不只是上帝，更是把你壓制、收編的力量，「雖然這種抗衡最終都是失敗」。
2001年，他通宵校對《病忘書》文稿後倒下，幾度住院。病榻上，他讀《百年孤寂》與聖經的〈傳道書〉。《百》講述邦迪亞家族與虛構市鎮馬康多的百年榮衰，以不可逃脫的歷史循環、遺忘和孤獨為主題；〈傳〉則述說生命的虛空、捕風捉影。「我是一個頗能以毒攻毒的人。」他續說：「你給我一間黑房，我進去，走完一趟，反而能化解，比給我一間糖果屋更好。」
延續
從小到大，他受病與失眠困擾。城市遁入黑夜，他卻一個人「眼光光」，母親說的鬼故事、白天經歷，不受控制地回帶。曾經他不知困擾，獨自承受，他說：「文學就是處於自己默默化解的模式，自己慢慢疏理。可能最後都化解不了，是自己一直循環的狀態。」現在他隨安眠藥步入夢鄉，早上徐徐轉醒，苦澀殘留口腔。
曾經他常工作到凌晨5時，迷戀不老的胡士托與搖滾精神，永遠燃燒的青春熱情，躲避衰老的殘酷。人到中年，他說：「現在開始嘗試進入另一心態，或欣賞另一種，寫到最後一刻的。」他欣賞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美國導演活地亞倫，創作生命彷彿到生命最後才會凝結，還有法國知名導演與作家杜拉斯，創作力燃燒至生命盡頭。為身體着想，現在他凌晨2、3時入睡。「如果真的是燃燒，(我)可能會開始放慢步伐，這也是可敬的。」他說：「你可以想像，如果不是拍戲，他們已經凋謝。如果不是寫作，我可能已經幻滅。」
《寫》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過往小說的主題與人物在字裏行間復現。小說寫成後，他不是如釋重負，他遲疑地說：「很奇怪，好一段日子，裏面這些角色……好像跟着自己一段日子。小說中有幾個角色，好像自成生命。」筆擱下，故事延續。問他，寫作20年，他的得，與失。他想了一會兒，答道：「如果不是寫作，我有時會想……我不知道我如何能生活下去，不知是否因為我是頗悲觀的人。寫作不單是文字，是令你繼續有生命力。寫作可以探挖到很深，又可以打開窗口接觸其他人。寫作變成我繼續維繫世界，和進入人性的一個很深的渠道。除了是作品那麼具體，它令你可以繼續走到現在。如果不是，可能我一早已經垮下來了。」
◆異質沙城(見表)
文：譚舒雅
圖：譚舒雅、資料圖片
[語文同樂 第2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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