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試閱：《歲月號》
【明報專訊】■內文摘錄
夜班司機
十一點五十分。在的士內坐了半小時的陳森午夜後就七十一歲了。他答應了家人，早上六點收工，然後和他們一起去吃早茶。他知道他們一定又會游說他不要再開車。他很捨不得，但是老伴和孩子的話也要理會。「兒子當上醫生已經十三年了，女兒也嫁給阿生十年了，你何時才肯退休？」阿生是商人，專門做內地物流生意，經濟條件比兒子更好。妻子說：「隔壁張生張太比我們還年輕一點，已經到處去旅行，連俄羅斯紐西蘭都去過了。我呢？去過甚麼地方？其實我們比他們更富裕，他們的兒子只不過是一般打工的。而且你說過七十歲就不再開車。」
深夜了。疫情中沒有甚麼生意的陳森坐在自己的車子裏悄悄流下淚來。黑暗中無人看見。因為皺紋太多，那些淚水也無法直直地滑下，反沿着他臉上細紋到處流動，整張臉都癢癢的——他不介意沒有人來乘車，他介意要離開他天天洗抹、觸摸、噴香的車子。他介意不同的乘客關上門之際時大時小的「唔該」要從此消失。他介意由另一個人來開他的愛車。他介意要和擋風玻璃後那個兒子送的十字架吊飾分離。他介意剛剛通過了健康檢查、在仍可以開車的時候就要天天待在家裏。他的倒後鏡日日調整，其實調來調去，還是那個角度，但他就是喜歡把鏡子擰開一點又輕輕扳回來的那一分鐘。他連車尾箱都打理得清潔放香。裏面有一塊淺紫色的毯子，時時清洗。每逢從機場接到客人，他必亮起手電筒，讓他們把行李箱放進去之前清楚看得見那上面的櫻花圖案。
妻常說：「你對我有對你的車子一半就很好了。」
他說：「車子不會打理自己嘛。到你動不了時，我也會這樣對你。」
妻子笑起來：「我才不要，寧願我打理你。」
但他沒想到這是否必然出現的機會。因為此刻，一個穿黑色裙子和高跟鞋的女乘客坐了進來。她戴着帽子，帽下有臉紗。她的聲音很厚，像幾十年前服用類固醇的女運動員聲線，又像給甚麼東西蓋住了上半張臉。她說：「開車吧。」
陳森問：「請問要到哪兒？」
「開車再說。」她低下頭答道。
陳森按動了咪錶，圓形的紅光就熄滅了。他拉鬆手掣，正要踏下油門，那個十字架吊飾忽然發亮。陳森很奇怪，輕輕一瞥，竟赫然在鏡子裏看見後面的女乘客的臉。那不是人的臉——那是紫灰色一張鬼的臉——陳森頓然明白了：他的日子滿了，他要走了。可惜，除了二十年前一次和妻子兒女到泰國去，他很少出門。幾年前在鄉下陽江看過了南海一號博物館，算是最開眼界的了。這樣就走，有點可惜。
「小姐，」他說：「你得說出目的地，我才開車。」
「好。」她說：「柴灣。」
陳森心裏洞明了。哥連臣角就在柴灣。他正要開車，一個老婆婆在車前推着一大堆紙皮和貨盒用慢鏡頭一樣的速度逐步地走過。陳森一怔，難道自己命不該絕？他等了一下。那個女子正垂頭在塗唇膏。他乘機開燈，貌似照顧乘客，其實他希望看看她的樣子。不害怕嗎？他問自己。不是不害怕，他是希望還有商量的餘地，好能回去和妻兒告別。燈這才亮起，嗖的一聲，就滅了。燈膽燒了。女子的面貌也只是一閃就不見了，那是個鬼的樣子，紅色眼白，灰綠的臉，皮膚猶如矽膠。她的唇膏極紅，紅得像紅墨水；唇頗大，像個甜圈。陳森小聲對自己說：「老天爺，死神原來是這麼醜的。」
「你說甚麼？開車吧。」女人催促他。
「小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先打一個電話。」陳森懇求道。
「可以，你打吧，不要長氣。打完馬上開車！」他心裹納悶：不知道是不是他一開車就要死了呢？
……
(內容經節錄)
■《歲月號》
作者：胡燕青
出版社：匯智出版
此書收錄胡燕青近幾年的短篇小說共16篇，以香港數代不同階層的市民為描述對象，特別關注不同年紀女性的生活與感受。小說以溫情為主調，也有指出人性自私的篇章，提出常見的生命議題，並以委婉幽默、苦中帶笑的方式激發讀者聯想。
整理：黃沛樂、陳綺雯
圖：匯智出版
鳴謝：匯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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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8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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