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到用時：免概念堆砌 找文本證據
【明報專訊】要做好一件事，首先要認識清楚它，其中一種方法是把它從許多近似物中分辨出來。然後掌握方法，運用自己的能力，最好明白做這件事的背景和環境要求。寫書評，道理一樣。
◆閱讀之後
周國平有個有趣的比喻：「閱讀是我的情人，寫作是我的妻子」(〈我的讀書旨趣〉，見《經典閑讀︰周國平讀書文輯?代序》。正常情况下，妻子都是由情人發展而來，好的妻子在結婚前，是好的情人。就像寫書評之前，必須要有優質的閱讀。不過閱讀之後，寫的不一定是書評，可以是讀書報告、讀後感、札記、閱讀隨筆，或者索性不寫。
書評的重點在「書」，也在「評」，書是材料，是準備上碟的牛排，當然必須，「評」卻常是容易令人遺忘的一環。我們讀完一本書，可以由出版社、作者、內容、結構、主旨、形式技巧、佳段好句摘錄，不同方面介紹賞析，這是讀書報告的典型做法，香港的中小學過去做了數十年，也爭論了數十年。從教育角度看，這是妥當的功課要求，本無厚非餘地，不過學生胡亂抄貼、成為閱讀不必要的尾貂等弊病，絮絮叼叼，好事，彷彿變了壞事。
對於教育界，怎樣令學生喜歡又認真閱讀，是永遠的焦點議題。從來閱讀，都不一定要寫報告，你看畢飛宇談自己讀《時間簡史》：「這本書我讀過許多遍，沒有一次有收穫。每一次讀《時間簡史》我都覺得自己在旅遊，在西藏，或者在新疆。窗外就是雪山，雪峰皚皚，陡峭、聖潔，離我非常遠。我清楚地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登上去。但是，浪漫一點說，我為什麼一定要登上去呢？再浪漫一點說，隔着窗戶，遠遠地望着它們『在那兒』，這不是很好麼？」整篇文章，他沒有評論或介紹過《時間簡史》，他只覺得自己在旅遊，這是讀後感。只是「沒有一次有收穫」這句話，放在教育場景，總令人有點不安。
◆關於書評
書評突出了一個「評」字。想寫好書評，你不能忘記許多東西，首先就是不能忘記自己。作者的主體角色在「書評」中是重要的，這是第一關鍵，主角是你，不是作者。如果是書評，讀者主要不是想明白作者在說什麼，而是想知道你的意見和看法。其次不要忘了「評」，我們不是在說書的內容、書寫技巧，而是你評價中的內容和手法，中間就有詮釋、分析、判斷和意見。寫書評的困難正在這種無法逃避的特點，好醜優劣，你就是要亮出招數，所以寫書評好歹是有門檻的。評論取代介紹與報告，你看了這書，然後誠實地表達自己的看法，誠實的其中一種方法，是細讀，扣住文本，寫出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好與不好。用大家可經驗理解的文字，寫出你對此書的獨有經驗和理解，閱讀別人，呈現自己。
寫書評，有些盲點要留意。評，不一定是稱讚，雖然一本書總多是因為我們欣賞才選擇來評論，但不等於這是完美的書。只稱讚變了主題先行，有時會引出概念化堆砌的毛病。上面說了要扣住文本，像現實生活一樣，讚人罵人都要擺出事實，道理才成立。寫書評，可讚可彈，但一定不可離開文本，如果你說《吶喊》很反封建，那就先請在《吶喊》中的各篇小說找文本證據，不要急於拋出：喚醒、愚昧、抗爭、吃人……一大堆千萬人談魯迅都用過的詞語，卻沒有說出在作品哪裏可以找到，這就是概念化。偏偏，這就是中學生最容易犯的毛病。第二點是不可以「過分重視」作者，賞讀文學作品時，重視作者是因為重視作品。寫書評如果只分析了作者寫什麼和為什麼寫，那不如找一名記者訪問他就可以了。寫書評，作品和作者重要，但寫書評的人更重要。
有些話我仍是希望補充的，例如閱讀品味。評論的水平當然人人不同，不能勉強，但讀書要講品味。怎樣是低水平或庸俗膚淺，是伴隨你閱讀經歷與品味而建立分辨能力，教師的導引很重要，我不打算在這文章長篇討論，如果要教你簡單的做法──先讀經典作品。
◆因為校本評核
我想像這篇短文的讀者主要是前線中文教師與同學，閱讀的動機也可能與校本評核要求書評習作有關，如果這樣，我建議焦點應在「認真的讀」、「優質的讀」，怎樣「評」，可以在科內由老師商量制訂，令氣氛、習慣、細讀、整理、討論和思考表達，都能夠因應學生可達的門檻、配合學校真實狀態情况培養或發生。技術上，畢飛宇「遠遠地望着它們在那兒」的寫法，在校本評核習作不適合，因為這是「讀後感」，「讀後感」與「書評」沒有高低級分別，像畢飛宇也引用過畢加索說「當我讀愛因斯坦寫的一本物理書時，我啥也沒弄明白，不過沒關係，它讓我明白了別的東西」。這種「讀後感」兼具智慧、趣味與啟發，可是在教育的情境，特別是牽涉公開試評核，這種機智與浪漫，教師是要處理的。
大家心裏都明白，校本評核除了為評核，更為教學。容讓或者強迫學生認真閱讀，然後表達自己的意見，是更真實的企圖。學生表達看法，意見可以有高下深淺，但必須是自家製作，而不是封底抄下網上貼來，或者更時髦的ChatGPT，這才是一切事最重要的意義，有一天沒有了校本評核，學生仍然拿着書，讀得津津有味，而且有自己介入書本的意見與方法，這才叫做教育。
中學生寫書評，不宜陳義太高，不宜動輒就說什麼用批評帶動創作、後現代詮釋解構、捍衛時代閱讀品味，不趕時髦，不搬弄一大堆思潮主義；只要老老實實，認真嚴肅地閱讀，按校本情况，形成良好的閱讀經驗。我再強調一次我的相信：校本評核的書評意義在認真閱讀、優質閱讀，然後提出你自己的看法，過程中你一定會看到自己的進步，雖然那關係着公開試的分數，所以滲入幾分無奈的綑絆，但如果你是不甘於平庸的人，你會明白的。
”寫書評，可讚可彈，但一定不可離開文本，如果你說《吶喊》很反封建，那就先請在《吶喊》中的各篇小說找文本證據，不要急於拋出：喚醒、愚昧、抗爭、吃人……
一大堆千萬人談魯迅都用過的詞語，卻沒有說出在作品哪裏可以找到…… ”
文：潘步釗 - 廣東梅縣人，香港土生土長作家，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資深語文教師，擔任中學校長多年，已出版作品逾二十種
圖•chuwy@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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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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