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不求甚解與求解過甚
【明報專訊】古人會不會寫錯字、讀錯字？當然會。
孔子的學生子夏經過衛國，聽到有人在讀史書，有一句是：「晉師三豕涉河。」子夏一聽就說：「錯了！是『己亥』才對。『己』和『三』字形相近，『豕』和『亥』寫法也類似。」後來到晉國，一問，果然是「晉師己亥涉河」。
「己亥」和「三豕」古文字形狀差不多，可能衛國史書寫錯了，也可能衛人讀錯了。無論如何，衛人讀書顯然既不用心也不用腦，晉國的軍隊怎麼可能派三隻小豬(豕)渡過黃河？子夏聽了就覺得不對勁，馬上糾正，是晉國的軍隊在己亥這天渡河才對。
文書言辭有些似是而非，有些卻似非而是。衛人讀書「不求甚解」，有錯字卻沒察覺出來；但也有相反的情况，有的人讀書「求解過甚」，竟能就錯字「理解」出一番大道理。
■內文
郢書燕說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郢(1)人有遺(2)燕相國(3)書者，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燭。」云而過書(4)「舉燭」。「舉燭」，非書意也。
燕相受書而說(5)之，曰：「『舉燭』者，尚明(6)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燕相白(7)王，王大說(8)，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
今世舉(9)學者多似此類。
■注釋
(1) 郢：粵音映陽上聲，jing5，春秋戰國時期楚國都城，在今湖北省江陵縣境內
(2) 遺：粵音惠，wai6，贈送，給予
(3) 相國：古官名，為百官之長。秦漢時期地位高於丞相，後為作宰相的通稱
(4) 過書：過，錯誤。過書，誤寫，錯寫
(5) 說：這個字有兩種讀音及解釋：一、粵音雪，syut3，解說，解釋；二、粵音月，jyut6，通「悅」，高興，喜悅。今從前者
(6) 尚明：崇尚光明
(7) 白：稟告，報告
(8) 說：通「悅」，高興，喜悅
(9) 舉：推薦，選用
■語譯
楚國郢都有人寫信給燕國相國，信是在夜裏寫的，燭火不夠亮，就對持燭火的人說：「舉燭！」嘴裏說着，手下的筆不自覺錯把「舉燭」兩個字也寫進書信中。「舉燭」二字，根本和書信的原意毫無關係。
燕相接到書信，加以解釋，說：「所謂『舉燭』，就是崇尚光明；所謂崇尚光明，就是讓我選拔人才，予以重用。」燕相把這層意思稟告燕王，燕王大喜，照書信「意思」任用賢才，國家竟然得以大治。大治是大治，但始終不是書信原本的意思。
現在任用所謂學者治國，與此類似。
■言外言
不明覺厲
前些年，有一個網絡流行語，叫「不明覺厲」，這四個字是「雖然不明白但覺得很厲害」的縮寫，用來形容對他人的言論、文章盲目崇拜，即使聽不明白看不明白，仍感覺對方很厲害，略帶調侃意味。
「不明覺厲」基於迷信和崇拜，〈郢書燕說〉最後提到「今世舉學者多似此類」，古代的君王迷信所謂「學者」，而學者又崇拜所謂「先王」。韓非子說，先王言論，有極為粗淺而後世認為用意深遠的；也有極為深刻而後世認為用意淺薄的，先王真正用意是什麼，鬼才知道(先王之言，有其所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為大而世意之小者，未可必知也)。學者對先王之言「不明覺厲」，亂加闡釋；而君王又對學者之說「不明覺厲」，亂加實施，大家都一知半解、糊里糊塗，卻都覺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郢書燕說〉中的燕相就是「學者」，郢人之書就是「先王之言」。
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中，皇帝穿上騙子所謂「聰明人才看得見」的「新衣」，在街上裸體遊行，大家都不敢吭聲。因為皇帝對騙子織工的「才藝」「不明覺厲」，民眾又對皇帝的眼光和品味「不明覺厲」，覺得看不見「新衣」，只是自己「不明白」而已，不是對方不「厲害」。最後由一個「不明」而不「覺厲」的天真小孩揭穿了這場騙局和鬧劇，喊出了「皇帝沒有穿衣服」這句真話。
2019年，四川成都一個12歲的男孩有過受罰，用「文言文」寫了一封悔過書，還用上了「擗砞大慟」這四個字。老師覺得他能善用課堂所學「文言」，於是原諒了他的過錯，還把悔過書當範文講給學生聽。記者聞風而至，加以報道。一時間，全國新聞媒體視為「佳話」，爭相引用；無數網民看了，自愧不如，譽美之詞氾濫網絡。
其實，「擗砞大慟」根本不成詞，正確的寫法是「擗踊大慟」，「擗」是捶打胸部，「踊」是以腳頓地，「擗踊大慟」即捶胸頓足，形容極度悲痛的樣子。網上教材錯把「擗踊大慟」寫成「擗砞大慟」，對於「擗砞」這樣的生僻「文言」，老師「不明覺厲」，誤加引用；學生「不明覺厲」，寫入作文；記者「不明覺厲」，做成新聞；網民「不明覺厲」，大肆讚歎。網民迷信記者，記者迷信教師，而教師竟然迷信網民亂編亂改的網絡材料，墮入一個怪圈。偌大的國家，近2000萬名教師、超過100萬名記者及編輯，更不用說難以估算的網民，硬是找不到一個「不明」而不「覺厲」的人。
看到發生在今天的真人真事，你還會覺得〈郢書燕說〉、〈皇帝的新衣〉很可笑嗎？
■實戰篇
1. 「夜書，火不明」之「書」與以下哪一句的「書」字用法一樣？
一、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
二、云而過書「舉燭」
三、燕相受書而說之
四、治則治矣，非書意也
A. 一、三
B. 二、四
C. 只有二
D. 以上皆非
2. 試判斷以下陳述：
郢人的書信促成燕國大治。
□ 正確
□ 錯誤
□ 無從判斷
3. 韓非子對「學者」有什麼評價？你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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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若震--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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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3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