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園地：別過去
【明報專訊】文：梁頌盈(寶安商會王少清中學，中六)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桌上擺着機票，我痛心疾首地朝站在餐桌另一邊的兒子問道。但他臉不改色，只是淡然地回答：「別要過來。」隨着椅桌相撞的響聲，這場鬧劇也告一段落。望着一片狼藉的家，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兒子與我的距離是多麼的遠。
「別要過來……」數日前兒子對我說的狠話至今仍在耳邊迴響，有如繞樑三日的樂曲，卻一下一下地擊打在我的心上。我獨自坐在樓下的公園，輕撫着兒子年少時的照片，彷彿這張泛黃的破舊照片是瑰寶一樣。
還記得兒子小時十分喜歡黏着我，無論到哪個地方，都如一塊牛皮糖跟隨在我背後，有一點風吹草動都生怕我被捲走，緊緊地拉着我的手。微風吹拂，綠葉紛飛，在空無一人的公園內，我倆手拉着手漫步，那是一段無比幸福的時光，直至……
平日總愛黏在我身邊、與我形影不離的兒子一日突然變得悶悶不樂。走在陽光明媚的公園內，他眼裏卻看成是灑着陰沉細雨的牢房。他忽然鬆開了我的雙手，筆直地朝着鳥群奔去。我驚恐地喊道：「別過去！」連忙以身軀包裹住年幼的兒子，以免他受鳥群襲擊。然而，藏在庇護下的他，只是鬱悶地說了句：「我不想彈鋼琴。」
「怎能這樣？」我落寞地凝視着照片上笑得像朵向日葵的兒子，他怎會拋下音樂世家灌輸給他的音樂修養，不顧一切跑向戲劇行業呢？怎能拋下他長久歲月累積下來的學識，憤然跑向未知的領域？怎能拋下他的母親，獨自一人前往外地？此時，望着空無一人的公園，沒有兒子在身旁的我始終感到寂寞、寂寞、寂寞。
「怎能這樣！」我氣憤地對煩悶的兒子大嚷着，猶如化身新年聚會中的三姑六婆，不斷質問兒子，希望以音樂世家的榮耀震撼他，以戲劇行業的不入流驚動他，以身為母親的氣勢威嚇他。但兒子一言不發地接受我的謾罵，怒惱的情緒並未映射在他臉上，他只是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然後，感到無盡的失望、失望、失望。再之後，便是他掙脫我的懷抱，頭也不回地朝夢想奔去。
「別過去，別過去……」我痛苦地緊握住自己的拳頭，期望能從中感受到兒子剩存的體溫，不斷地默唸着卑微的請求。「沒事吧？我可以坐在這裏嗎？」鄰居李伯向我投以關心的目光。我呆了一呆，便讓出了座椅的空間。
我倆安靜地坐在長椅的兩旁，氣氛似乎有點尷尬，其實，我知道李伯的用意，看到鄰居在公園裏哭泣，哪個人會不給予慰問？只是，年老無子、只照顧一隻小鳥又孤苦無依的李伯，又怎能成為我傾訴育兒煩惱的郵箱？李伯的溫度並未透過兩人鄰近的距離傳達過來，我又感到無盡的寒冷、落寞。
「吱！」一聲鳥叫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叫聲來自安然地住在李伯鳥籠中的小鳥，牠遭遇意外後被李伯發現，是隻可憐的傷鳥。李伯隨即溫柔地給牠餵飼飼料，望着啄食中的小鳥，他的神情顯得格外溫柔，眼中全是對鳥兒的寵愛。在他眉目中，身為母親的我感受到相似的感情。是啊，每個照顧者都在全力愛護着自己的幼鳥。
「一心！別過去！」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期望愛兒能轉過身來看我一眼，可意志堅定的他眼中似乎容不下我這一條木刺。「我要去台灣進修，勿念。」直至踏出家門的一剎，他始終是以背影對着我，宣告着拒絕的宣言。
「別過去」、「別過去」，我吐出了千千萬萬次一樣的語句，卻從未有一次能博得親生骨肉的回頭。自從那次他衝向鳥群，我倆之間便再無親密可言。這句「別過去」，也漸漸成為了一個失職母親的無病呻吟。
身為母親，渴望孩子走上輝煌的大路有錯嗎？我已對你作出無數的循循善誘，你為何絲毫不願領受我的好意，更對我的請求不屑一顧？做父母的無一不想子女踏上安康的道路，既然為你鋪好了一切路徑，成為一隻籠中鳥也不過為失吧？
只是不斷在念着「別過去」、「別過去」。
此時，打開鳥籠門的咔嚓聲喚回了我的思緒。李伯輕聲地道「飛吧」，鳥兒便從籠內一躍而出，筆直地朝着無人能及的天空揚長而去。我訝異地望着李伯，再呆若木雞地注視着鳥兒的離去。
「你……怎麼放走了？」李伯的舉動令我思緒混亂不堪。或許他讀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向我拋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反問：「不覺得很漂亮嗎？」
「我不是鳥兒，不了解牠心中最渴望什麼，既然如此，我便讓牠飛往牠最為熟悉的天空，至少在這片蔚藍的景色中，牠能大放異彩，又何必將牠囚於籠內，苦苦相搏呢？」李伯欣然地向我訴說他的真心話，但是我未能消化到這段話的含意——你不怕牠再遭遇危險？你不會因牠的離去感到寂寞嗎？你怎會捨得？眾多諸如此類的問題堵在我的喉嚨，等不及要將它們傾盡而出。可是，這些疑問都在我看到李伯表情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李伯的雙目有如陽光下的沙礫閃耀無比，他的目光始終注視着愛鳥離去的方向，眼下盡是不可估量的期盼和祝福。在這雙目的面前，我憶起一段被忘卻的往事。
那是兒子的第一次戲劇表演，他在台上賣力地展現着演技。縱使笨拙，但他那汗水交織的臉上展露的笑容，還有那釋放着自信的身姿，使我為之動容，失了神般沉醉在愛兒的演出。在雙目交接的一秒，兒子的笑容又變得更加耀目。觀眾席和舞台隔着一層厚厚的人浪，但在這一分這一秒，母子的雙手像是緊握在一起，心與心之間的溫度更是無比的熾熱。想必，這就是兒子戲劇夢的起航。
李伯見我臉色漸漸好轉，便將我撇下。憶起往事的欣喜和頓悟使我改變了嗎？此時此刻我望着空蕩蕩的公園，竟感受到無比的廣闊和開朗，從中看到無限的可能性在發芽，在等待她為他們的成長喝彩。儘管兒子已不坐在椅子另一旁，母親的心仍然在朝着孩兒邁進，溫暖、溫暖、溫暖。
也許，該是時候放下、順其自然了吧。
望着在空中劃過的飛機，身為母親的我默念着：「別過去，別過去，別要過去兒子的那邊了。」
【文章經編輯】
■啟導站
情感書寫豐富
措詞宜再斟酌
從「別過來」到「別過去」，貫通全文的兩個重要詞組分量深厚，承載了生命中深刻、艱難卻無法避免，難以躲開的沉重必修課——成長。而此文道來的既是兒子的成長，更是母親的成長，二者之間緊密扣連，無論是哪一段成長道路都漫長，且充滿障礙。
文章情感書寫相當豐富，尤以母親的形象至為突出。其內心的複雜感受，掙扎、困惑、不解等從字裏行間一一流露。兒子的冷漠倔強、李伯的豁達明理，也從不同層面與母親的行為、態度形成對比，各種鋪排均見作者心思。到最後，向來態度強硬、激烈的母親彷彿明白應該要放手，但其實不等於已經學會放開，也不等於已經釋懷，這部分可以有更深刻的推展，使主人公的情感更顯矛盾。
行文偶有沙石，有些用詞宜再斟酌，如「不過為失」、「安康的道路」等，使措詞更準確，文句更流暢。另，部分句子和情節略為直白顯露，可考慮寫得婉轉一點，把想像空間留給讀者，也使文章更耐讀。
■文評人
游欣妮
(喜歡手作、閱讀、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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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陳綺雯
圖：photoschmidt@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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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57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