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後路
【明報專訊】天氣潮濕起來，淅淅瀝瀝的雨又來。好不容易一年過去了。她風濕復發，骨頭不好使，疼痛得輾轉睡不着。夜闌人靜，雨聲敲進心裏，着實讓人不舒服。她乾脆不睡，撐着吱嘎吱嘎響的牀戰戰兢兢地坐起來，摸黑開了燈。其實開不開燈也無所謂，她這年紀，眼睛不敏銳、耳朵不靈光再也正常不過了。不過，她記性很好。她記得剛入貨的冥鏹在左邊櫃子最下那格。她幽幽地拿出來摺，一堆堆按豐儉程度擺好。清明節快來了，得趕在之前摺好這些。
從港鐵站出來沿着路邊一直走，中間必定途經小小的村屋群，第一間掛滿祭祀品的就是她住的地方，後面就是私營骨灰龕場。清明重陽，孝子孝孫祭祖，都光顧她，喚她作陳婆。當初新市鎮發展，一街之隔的村屋被高價收購了，村民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這邊的村屋因為後面是骨灰龕場被剔出收購範圍。陳婆和陳伯倒是沒什麼意見，反正都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一直以來都靠這個餬口，製作冥鏹、賣祭祖鮮花，平時幫工廠穿膠花、剪線頭，不算富貴，一把拉拉扯扯養大五個子女。倒是子女長大後搬走了才有意見，難得五人聚在一起，卻同聲同氣怨着，怎麼不連這裏也收購了，真不公平。
五個子女出來工作後不久，陳伯意外去世。捱了一輩子，該是享福了，卻什麼也沒享受到就這麼走了，化成了灰。陳伯留下來那筆錢，陳婆不顧子女反對，二話不說就付了全款，買了後面骨灰龕場的骨灰位。她一個人在家，時間過得慢，心裏實在悶，常到後面去看陳伯。從龕場進去，攀上樓梯到五樓，最邊的靈位就是陳伯了。在那裏可以看到他們一同居住多年的房子。樓梯攀得多了，陳婆才落下膝蓋痛這病根。後來裝了電梯，拜祭也容易許多了，要不然她憑這脆弱瘦削的骨頭也攀不上去，見不着老頭。她總是帶着藏起來那份最厚的冥鏹上去，邊燒邊說：「給你多燒一些紙錢，在那裏吃好、住好，別在那邊也窮酸窮酸，以前倒是為了子女省着不捨得吃喝，如今也輪不到你操心了……」
偶爾子女還會回去看看陳婆，塞上五百一千元的，再算上生果金，陳婆還算夠用的。摺冥鏹這活兒也不為掙錢，只是習慣罷了，也往時間縫隙塞點活兒，趕着它走快點。後來，子女都說有了孩子負擔重，又要供樓和請外傭，孩子學這學那花費也多，漸漸地就斷了家用；來看她，也輪着來，就跟來看陳伯的規律一樣。清明又到了，今年輪到大兒子拜祭，嘴裏嘟囔着：「賣房的事情你考慮考慮嘛。」說罷他便從陳婆這裏拎着大袋小袋往後面骨灰龕場走去。
清明過後，日子又平靜下來。一次，陳婆睡不着走下樓梯摔倒了，磕破了頭。兒女、孫兒女總算齊了，擠滿病房。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不就早叫她去老人院的嘛」，大家就議論開來。「不就是嘛。要不是鄰居發現，早就沒了。」「現在不賣，到時候死在裏頭誰還敢買。」「年紀也這麼大了，還有多少年活，最後也不還是那麼一回事。」「她撒手一去，走她的身後路，倒是乾淨利落。活人後代的事如何安排好歹也有句話，說清楚嘛……」
那天，陳婆換了衣服，偷偷出院了。鄰居見到陳婆又在摺冥鏹，勸她休息休息：「清明都過了，怎麼還在摺呢？」她回答說：「得趕緊做好這些，給自己鋪後路。」
■作者簡介
關嘉利
(寫作人，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年輕作家創作獎等，出版《七年》、《我的外婆》等。)
文：關嘉利
圖：陳綺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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