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書香與花香
【明報專訊】■古書之香 - 吳皓妍
大約曾在春夏之間，花開之際，帶過一些歐洲來的朋友到屏山鄧族的覲廷書室走走。書室門框以花崗石條砌成，上有「覲廷書室」的石匾額，兩旁掛有「崇山毓秀 德澤流芳」一對木匾對聯，而書室之內有「桂馥」和「蘭芬」命名的偏廳。我告訴他們，不論「流芳」、「桂馥」還是「蘭芬」，都有花香之意，桂花和蘭花更為歷代中國人所喜愛。如此一講，他們便興致勃勃地在書室周圍尋這兩種花，不過我叫他們不必勞神。
也許曾經，覲廷書室真的種過滿院滿庭的桂與蘭，花香日以繼夜陪伴過在此讀書、為科舉考試拚搏的鄧氏子弟，但如今安在？
鮮花總會凋謝，而真正為書室添香的，是匾額門樑之花寄寓的願望。桂花細小，其香素雅，隱隱飄來淡淡而去，而蘭花向來象徵君子之高潔，不難猜想，為偏廳命名之人，希望莘莘學子都擁有傳統君子之德，成為優秀的人才。除了對學子的寄望，更有祝福鄧氏一族書香永續之意。唐代駱賓王也曾在《上齊州張司馬啟》中寫道：「常山王之玉潤金聲，博望侯之蘭熏桂馥，羽儀百代」，而桂馥蘭芬指花香濃郁，久久不散，因此常被用來比喻恩澤長留，經年不衰。說到此，大家應猜到書室建造者必然是鄧族之人。「覲廷」是屏山鄧族二十一世祖先，更是道光十七年的舉人，建書室之人正是其子鄧香泉。
細看書室佈置，便會感覺這位舉人之子心思周密，對延續「書香世家」不遺餘力。書室以青磚為牆，花崗石為柱，室內的屏板、壁畫、屋脊裝飾等，處處講究，而除了以古雅的佈置營造書鄉的學習氣氛，更設有莊嚴的大廳供奉祖龕。當我告訴想要拍照的外國人，那一排排刻着字的木牌是鄧族有名望的先祖，他們不禁愣了一愣，徐徐放下鏡頭，以免不敬。「怎麼學校也要拜祖先？」他們有的提出疑問，有的一時間被這種肅穆的氣氛震懾了。
遙想當年，這種設計下，鄧族學子應該定時會被安排到這些祖龕前拜祭或自省，每每科舉前夕，也定會在祖龕前「誓師」一番才前往科場……鄧族學子除了感受到父輩的功德恩澤，想必也會被一種壓力震懾。那些年，一人中舉，即升官發財，全族亨通，假若後繼無人，他們便無法擁有持續而穩定的財力與社會地位維繫書室、維繫全家安逸的士紳生活。我告訴外國人：「古時中國人讀書，不為自己也要為家族。」然後我指着覲廷書室通往清暑軒的通道。
踏入清暑軒，我指着兩旁的匾額字句「祖孫甲子科文武登科」、「父子兄弟聯科」等，道出其意思後，外國朋友不禁嘆息，大概覺得怎麼在中國讀書這麼大壓力呢。對啊，對當年的鄧族子弟而言，讀書是己任，更是時代的責任，他們如能讀到滿身書香，在科舉中艶壓群芳，便是功德圓滿了。
梁實秋曾在文章《書》中提及古書的氣味「不是桂馥蘭薰，並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別觸鼻」，算不得好聞。的確，當年科舉讀書與名利混在一起，以松煙油墨印在毛紙，確是讓人難受。古代的書沒那麼香，也許現代的書也是。現在時逢春夏之際，中學文憑試之時，就此祝福每位即將踏入科場的考生。
◆文化知識
清暑軒與覲廷書室相連，是後來加建用以接待到訪賓客及鴻儒居住。其中最具特色的古物，便是清代廣東狀元林召棠所書的對聯：「守東平王格言，為善最樂；遵司馬公家訓，積德當先」。他以東漢劉蒼和北宋司馬光為榜樣，勸人效法先賢行善積德。
■櫻花樹下- 薛頌平
那年4月，因為簽證問題，延遲出發前往日本，錯過了日本的大學開學典禮，也一併錯過了大阪城外的櫻花。開學典禮在大阪城旁的禮堂，附近種滿櫻花樹，是著名的賞櫻地點。日本學生在櫻花樹下邁向大學的殿堂，究竟是怎樣一番心境，可惜我無緣體會了。只知自己毅然遠赴他鄉，寄人籬下；研究二戰，前路如何，盡是未知，心中難免忐忑。
怎料，翌日學系的簡介會完結後，前輩就問我：「薛君，我們一起去『花見』吧？」「花見」是日文，顧名思義就是賞花。原來學系大樓旁種了幾株櫻花樹，淡粉的櫻花茂密盛放，樹叢猶如團團添上胭脂的雲霧。櫻花在微風中徐徐飄落，飄落在前輩於樹下草坪鋪墊的座蓆。我們十多人圍着一包包零食小堆而坐。甫到新境，初春的大阪對於長年居住於亞熱帶的人還是寒冷。旁邊的同學和前輩跟我搭訕，原來我們的研究都與戰爭有關，討論變得熱烈起來。有人遞來紙杯，我喝了一點啤酒，身體漸覺溫暖。
第一次與日本人「花見」，我發現這不過是借櫻之名，來一場派對，與人相聚共樂。往後的日子我從民俗學的書籍得知，「花見」包含了「群櫻」、「群集」與「飲食」三大要素。此文化也源遠流長。古代日本受中國唐風影響，宮廷舉辦的花宴都以賞梅為主。平安時代公元812年，嵯峨天皇在京都二條城南邊的庭園神泉苑舉辦櫻花宴，相傳自此花宴就以賞櫻為主。皇室貴族甚至會「狩獵櫻花」(「?狩」)，在京城周邊種滿櫻花的寺院與山野間漫遊。明治時期，日本把4月設定為一個年度的新開始，畢業、入學、入職亦在4月前後開展。因此，在近現代日本，櫻花綻放也自然使人聯想起這些人生重要階段的景况與心境。
殊不知幾日過後，一場春雨，把校園內的櫻花打落。櫻花樹變得凋零，淡粉的花瓣在地上沾滿泥濘。近代日本在軍國主義下，推崇櫻花在放得最盛時散落的「美」，以此美化年輕軍士為天皇戰死乃至自刎的行為。多少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學生響應號召投身戰海呢？他們的死為「櫻花美談」的國家政治宣傳添上生動傳奇的色彩，同時也為後人示範了櫻花被打落泥土後任人踐踏的無情。戰時士兵重傷而無法救治時，會被判斷為沒有利用價值而遭遺棄，甚至被灌以毒藥。痛苦之中，死亡一霎，這些大學生還會想到櫻花，還會覺得美嗎？可恨的是答案如何，他們終究永遠都無法出席那個櫻花樹下的畢業典禮。
感恩我通過碩士論文的答辯，能順利畢業。畢業典禮也在大阪城旁的禮堂，總算可以彌補當年的遺憾。櫻花樹下，回顧兩年匆匆，終歸一剎離別。憂歡苦樂，就如櫻花凋落，美麗卻只剩一場空，埋藏在花樣年華的記憶當中。
有關本地導賞團及海外遊學團，詳情見https://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 - 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國歷史教師，現為遊學公司SPEC創辦人，負責本地深度遊及文化活動。
．薛頌平 - 日本學碩士，遊學公司SPEC創辦人，專門策劃海外遊學，兼任中文大學研究助理。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吳皓妍、薛頌平
[語文同樂 第43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