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去年，在聖士提反女子中學教了幾堂寫作班，其中一個中五生高嘉怡的短詩寫得很好。第一堂教她們寫短詩，堂課是「拼詩遊戲」，我給了她們一個材料包，裏面有兩三句詩，還有一小段從雜誌裏剪出來的文字。高嘉怡抽中了也斯《給苦瓜的頌詩》其中一句「太多陰晴未定的日子」，以及飲江《鹹魚店》其中兩句「把它掛起來我便想」、「今天該有人揀去它了」。這是當日她用了二十分鐘寫的堂課：
《另一種口味》
把陰晴未定的日子掛起來
今天揀狂熱的吧
我很喜歡這首詩。「陰晴未定的日子」無論是在也斯的原詩或是高嘉怡的詩裏，都是指人生際遇時好時壞，可能今天是陰天──在逆境裏，明天是晴天──在順境裏，而後天呢？這樣一種反覆不定的狀態，很易令人內心不安。而一個人在不安定的生活裏可以如何自處？高嘉怡說，「把陰晴未定的日子掛起來」，今天可能也如過往每一天一樣是陰晴未定的，但一個人可不可以就有一天暫時放下不安，不要去想這些個人無法控制的外在際遇，暫時地、狂熱地感受生命的美好？用「另一種口味」、換另一種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
這首詩的「狂熱」一詞用得極好，為何人要「狂熱」地活，是因為對生命有熱情，是因為珍惜生命。陰晴未定與狂熱、外在際遇之不可選擇與個人心境之仍有選擇，是很好的對比。「掛起來」這三個字用得形象化，好像真是有一個衣架，把如衣物一樣的「陰晴未定」掛起來，擱在家裏，不用帶着它們出門。
後來，我再次收到高嘉怡的新詩功課，也是寫得很好：
《賭》
他對我說
當初他賭到
一無所有
絕望得要在港澳碼頭跳下去
一了百了
但他沒有
然後就有了我
他對我說
他賭贏了
運用對比 技巧出色
如同《另一種口味》，高嘉怡對詩的節奏掌握得很好，而其中最出色的技巧，是對比的運用。《賭》寫一個父親向女兒細說舊事，這個父親「他」曾經賭到一無所有，他不是一個大眾定義下的「有為的人」，他可能欠下巨債，無法面對自己，也無法面對外界的他者目光。他曾經想要結束生命，如果人生在這裏畫下休止符，他的一生，就是非常絕望灰暗的人生。可是在結束生命前，他這個賭徒竟然再「賭」了一次，這次，他不是用「錢」來做賭注，而是用「命」做賭注，他賭自己的人生還有路可走，或者，他賭自己有了一個女兒就會改變人生。一個人從「子女」變成「父母」，從此成為一個需要負責他人生命的人，確實是一場很大的賭博。而詩中父親說，「他賭贏了」，那天決定與「命」賭博，他不尋死，而現在，他竟可以溫馨地與女兒細說舊事。這個在年輕時一事無成的父親，現在至少有一個可以令他坦白訴說潦倒往事的女兒，可見他們感情之好，而這也是在訴說珍惜，訴說愛。他真是賭贏了，他現在的人生是在希望與溫暖裏。從前與現在、孤單與相伴、絕望與希望、一無所有與擁有家庭，以及對「賭」字意義從負面到正面的轉化，都是非常好的對比。詩裏的「我」當然可以是兒子，只是高嘉怡是女同學，我就先入為主地把「我」解讀做女兒。
《如果我變成了鬼》
如果我變成了鬼
我不會去纏着誰
我要探索世界的山川湖海和洞穴
而不用害怕死去
《如果我變成了鬼》把鬼的死亡轉化為「不用怕死」的優點，天高海闊地「狂熱」追求自己生前不敢做的事，而不是苦苦怨恨自己的死亡並纏着在生的世人，也是運用了很好的對比手法。我再次看見作者對生命的熱情，狂熱得變成鬼了，仍在追尋夢想。
文：趙曉彤
圖：資料圖片
趙曉彤 - 從事採訪、創作、文學教育等工作。經常寫作。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曾獲青年文學獎及中文文學創作獎，已出版訪問集《織》及創作集《步》，作品散見本地報章、雜誌及網上媒體。電郵：chiohiotonglit@gmail.com
[語文同樂 第3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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