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又是一個月了。我習慣在咖啡室工作，每個月換一間。我不想成為常客，無論是店員喜歡或不喜歡，我都不想，更何?我相信我一定是不受歡迎那種。在香港這樣現實的社會，買一杯咖啡，坐上一整天，哪會受歡迎？

我不喜歡與人交往，我也不知道原因。畢業後，我和三個朋友合租了一個單位，可以的話，我盡量不會與大家同時間出現在單位內，有什麼事情都可以用 WhatsApp 解決。

我其實有很多才能，但每樣才能都不能夠讓我找到全職工作，沒辦法，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或者是社會的錯，但兩者我都沒有能力改變它。為了生活，我只能把自己的時間打散，當不同的兼職，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我只會對?電腦工作，從網站設計、文字編輯、到網絡打手，我都可以做。

這個月我來到了尖沙嘴一間咖啡室，因為它不是開設在大街，所以沒有拖行李箱的大陸客，還算是寧靜的。我走進這間不大不小的咖啡室，買了一杯咖啡，找了一個邊緣的位置，然後開始一天的工作。我對於這個新環境頗為滿意，店員是背?我的，所以不會留意到我的存在。

到了下午，顧客開始減少，一個流浪漢走進來。他最初吸引我的是他輕快的步伐，然後是他手上的那杯咖啡，這些都超出了我對流浪漢預設的形象，但他身上破爛的衣服、雀巢一般的頭髮，加上發臭的體味，他確是流浪漢無疑。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找座位，他不會走到人多的地方，好像要為自己圍上防護網。店內的人開始留意他，有一種緊張的氣氛形成。他選了一個四周沒有人的座位，但大家不時偷看他的舉動，好像隨時預備對付恐怖襲擊。而我坐在的那一個位置，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表情，他反而沒有什麼，只是靜靜地喝咖啡。

三十天後，即是我在這間咖啡室的最後一天，我如常地坐在那個邊緣的位置，這是我的習慣。今天我要為一個品牌當網絡打手，同時要完成一份校對。突然一陣輕快的腳步擦過我身旁，我抬頭看到一個男子的背影，他穿著清爽的短褲、橫紋的T 恤和運動鞋，典型的香港男性打扮。他花了一點時間在選擇座位，明明有更好的位置他沒有選，好像有什麼猶豫。最後，他坐在咖啡店的中心，四周沒有客人。

當他轉身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他不就是那個流浪漢嗎？沒有錯！雖然他換了衣服，清洗了身上的氣味，但他面上的風霜，在歲月遺留下來的痕?，不是一下子可以抹掉的，就是他。

我停了手上的工作，感到世事很奇妙。這天咖啡室沒有半點緊張的氣氛，顧客根本沒有理會他。有新的人客走入來，不帶任何懷疑地坐在他身旁，開始與朋友談天說地。然而，我留意到他的表情，他開始緊張起來，眼睛四處打轉，又不敢與旁人有眼神的接觸，好像被重重包圍。大概他很久沒有如此跟「正常人」靠近過。

有一剎那，他望過來我這邊，看到我望?他，我馬上低下頭，繼續當網上打手。明天又是另一個月了，我必須找另一個地方繼續我的工作。

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文：黃淑嫻

攝影/圖說：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3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