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畢節四兄妹集體死亡,震驚全國。警方調查稱,四兄妹喝農藥自殺,但在未通知家屬的情況下,四人屍體竟被當局火化,採訪記者則被監控驅離。老么屍體的四處刀傷、老大從高處摔下卻沒有傷痕等疑點,都沒有合理解釋。朱永瀟
13歲的張啟剛躺在家門口的公路旁,頭對茠龤A腳對虒禲A嘴邊流茞M口水,已經失去了生命徵象。10分鐘後,警察撬開家門,二樓上一股刺鼻的農藥味,一個農藥瓶子滾在一邊,3個女孩躺在地上,橫七豎八,地上幾攤嘔吐的污穢,全是當晚吃的玉米飯。地上還有一些被燒毀的課本和文具,一隻墨綠色運動鞋壓茖S有燃盡的作業紙,鞋帶骯髒凌亂。
本月9日夜堿11時半,貴州省畢節市七星關區田坎鄉茨竹村發生4兄妹集體死亡事件,震驚全國。老大張啟剛13歲,上小學六年級,妹妹張啟秀、張啟玉分別9歲和7歲,最小的張啟味只有5歲,還在上幼兒園。
警方初步調查稱,4兄妹是喝農藥自殺。因為孩子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一年也回不來幾次,貴州畢節又是窮困區,曾不止一次出現兒童死亡,事件很快在媒體發酵,「留守兒童因貧窮自殺」「窮的只吃玉米」等說法飛傳。在事實尚未全面呈現時,民間關注就已迅速升溫,關注留守兒童心理陪伴層面的NGO展開反思討論,各方對城鄉二元壁壘導致家庭失衡格局進行批判。
總理李克強做出批示,要求對各地加強督促,臨時救助制度不能流於形式,對不作為、假落實的要嚴厲整改問責,悲劇不能一再發生。
在後續的新聞報道中,媒體澄清了孩子家境特別貧苦的說法,當地政府官員也稱,曾經多次前往孩子家中試圖溝通,但都吃了閉門羹,孩子厭學情緒嚴重,幾乎可以認定是一宗缺乏家庭關愛引發的悲劇。但隨茖さ穇捶s的寸進,許多疑點逐漸浮現。與此同時,官方對媒體報道的態度出現了180度轉彎。
在《亞洲週刊》記者抵達茨竹村的6月14日,現場有多名區、鄉政府宣傳部門的官員,有幾個自稱是「別的村的」人集體坐在地上,勸記者不要到處跑,起碼兩個人一直跟在記者身後,說是保護安全。記者隨後因「證件不齊」被政府人員送回市區,在市區繼續受到監控跟蹤。
中國多家媒體事發3天後均收到禁令,與事件有關的報道全部撤稿、現場記者被迫撤離。
茨竹村為何不再允許記者進入?4兄妹集體死亡的警方調查有否深入,結論如何?在諸多疑問有待解答時卻傳出,孩子的屍體已經火化。
七星關區碧瑤雲天殯儀服務中心一名不願具名的火化工說,12日晚間來了包括區民政局長在內的8個人,疑似孩子母親前來辨認遺體,哭聲很大,隨後坐車離開,火化進行時無家屬在場,火化前也未見家屬簽字同意的通知單。
孩子叔叔張方旭向《亞洲週刊》證實了這一情況。他和父親、孩子二爺爺張仕貴是看到新聞才知道孩子被火化了。「沒有通知家屬。屍檢什麼情況,到底怎麼回事,起碼要公布於眾嘛。警方和公安局應該要破案,把這些疑點都給我們解釋清楚。為什麼會服毒、怎麼跌下來的,有沒有什麼行兇的人壓迫孩子?現在是死無對證!」張方旭說,孩子的父親已在回來的路上,怎麼就這樣把小孩火化了?「如果是這樣,那我反問一句,你火化的目的是什麼?」
死因充滿謎團
老么張啟味的屍體被發現在屁股兩側有4處刀傷,張啟剛身上則沒有傷痕。然而最讓張方旭疑惑的,是小剛身上為何沒有血[。「如果是跌下來的,怎麼會沒流血,連骨碎也沒有」。村民張啟付的家離孩子家不到30米,當晚,他是第一個趕往現場的,也是他報的警。據他憶述,當晚約11時半左右,他聽到「鞢v的一聲巨響,趕緊拿茪漡q筒出來看看怎麼回事,聞聲發現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小剛。張啟付抬頭看到二樓上妹妹拿茪漡q筒,光還亮荂A但並沒有往下照茯搳A而是「腦袋耷拉在窗子上」,發出微弱的哼哼聲,他事後回憶,判斷那時妹妹們已經喝下毒藥了。等警方趕來時,二樓的妹妹們已經不省人事。沒有人可以解釋小剛為何身無血[,張啟付也只是根據聽到聲響以及到現場看到的情形判斷,小剛可能是從二樓跳下的。「我自己都不相信,這麼高掉下來,沒有傷疤沒有血[是怎麼回事。」
張啟剛5月8日那天開始就不再上學了,把門反鎖了在家堳毼荂A兩個同在一間小學的妹妹也不再出門,只有最小的張啟味間或去上幼兒園。從5月8日到6月9日,4兄妹待在家堻ㄟ竣F些什麼?
這段時間當地官員、學校老師共前往家訪超過10次,但要麼沒人開門,要麼勸說無效。那麼事發當天是否可以找到悲劇發生的線索?9日當天,老么張啟味還正常上學,她的班主任吳涵丹對媒體說,當天對她最深的印象是她在戶外玩呼啦圈時顯得很開心。孩子姨婆潘玲也說當天看到過老大在二樓走動。之前有多家媒體的報道均提及,鄰居張啟付稱當天中午休息時看到小剛帶茼悀G老三在屋頂玩水,「後來有個女娃被澆哭了,他們就停了」。
但張啟付6月16日接受《亞洲週刊》採訪時,卻否認了這一說法。「前幾天看到,當天沒有。」
事發當晚官員進孩子家
在媒體禁令下達前一天,財新媒體曾披露,事發當晚孩子家中曾出現一支十來人的家訪隊伍,包括田坎鄉政法委書記胡海峰、鄉教管中心主任潘峰、學校老師及村民張宗義等,他們沒有徵求孩子意見,通過虛掩的後門進入了孩子家。3個孩子躲在裝玉米的櫃子堙A另一個藏在沙發背後的洞,大人們找了半小時才把孩子從沙發後面拉出來。當事人稱,當晚主要是勸說孩子回去上課,胡海峰還交代潘峰給孩子發幾套衣服、買一些米。
胡海峰稱小剛同意了第二天去上學。家訪隨後結束,胡海峰還跟幾個人一起到孩子二爺爺張仕貴家,讓他第二天去提醒小剛上學。然而,孩子叔叔張方旭感到不解的是,既然那天孩子心堣w經說開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在調查中,《亞洲週刊》記者發現關於家訪的幾個時間點存在不同說辭。張方旭說,父親張仕貴當晚照例八九點就睡了,感覺睡了很久,被幾個人叫醒,具體是什麼官員也不認識,但應該已經很晚了,張仕貴是穿起了衣服去開的門,被告知第二天去提醒小剛上學。這些人走後,張仕貴重新睡下,但很快的,就又被人叫醒,說孩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張方旭說,兩次被叫醒的間隔「應該是半小時到一小時,肯定是一小時以內」。
對此,記者聯繫到當時在場的家訪人之一、鄉教管中心主任潘峰,他強調當晚家訪結束離開到孩子死亡之間有兩個小時,而不是一個小時之內。那麼如果事發是11時30分左右,則離開是9時半?潘峰答「是」。他稱當晚去的時候還挺早,因為「天還不太黑」,大概8時左右,在張啟剛家逗留的時間也不長,大概一個小時。記者追問,如果去的時候是8時,逗留一小時也就是9時即離開?潘峰答:「哎,對對。」這與他先前說法與張仕貴的回憶均不相符。
潘峰否認當晚的家訪出現過任何衝突,也沒有在現場看到農藥和遺書,孩子一切正常,只有妹妹臉上有紅腫,孩子自己說是互相打鬧導致的。記者打算繼續追問,潘峰說﹕「先聊到這吧好嗎?外面有人找我。」
鄰居張啟付當晚正騎摩托車經過,他回憶說看到二樓亮蚇O,有不少人,就稍微停了一下,聽到他們說什麼送米、新衣服之類,沒有發現大人和孩子有衝突。他說自己停留在那堛漁伅′O晚上9時許。
如果小剛和妹妹是自殺的,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畢節警方在6月12日披露了據說是小剛留在家中的遺書,大概內容是:「謝謝你們的好意,我知道你們對我的好,但是我該走了。我曾經發誓活不過15歲,死亡是我多年的夢想,今天清零了!」
畢節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周家慶說,之所以不公布遺書原件是因為牽扯到未成年人的保護和事件後續的調查。律師張慶方告訴《亞洲週刊》,《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9條確有規定任何組織或個人不得披露未成年人隱私,但法律在保護一個利益時,還必須在其他利益之間進行平衡,個人隱私在面對如此重大的公共關切時必須讓步。
老大遺書真實性存疑
關於遺書內容,叔叔張方旭說自己對孩子不太了解,但「聰明度還沒達到那個境界」。小剛班主任、語文老師楊小琴對《亞洲週刊》表示,小剛平時的文字水平屬於一般,不會寫出超出年齡水平的詞句,印象中只有一次因為小剛在作文開頭用了一組排比句,她在旁批表揚了他。遺書中「活不過15歲」這樣的說法,在楊小琴的判斷中,幾乎不可能。
之前有報道說,不少村民表示這幾個孩子性格都很孤僻,經常把自己反鎖在家堙A誰喊都不理。但楊小琴說,就她的了解,小剛的性格「絕不孤僻」。她印象中,張啟剛是一個「非常正常」的孩子,因為個子高,坐在後排,常常跟後面的幾個男孩子打成一片,有時候看到他們一起下象棋,一群人圍荂C還有一次看到他們幾個坐在一起,不知道什麼事情笑得特別高興。
楊小琴說,張啟剛在學校會按時勞動、不會像有的同學那樣大掃除逃跑。有的孩子經常隨意地進進出出,但小剛即使是課間時走進教室,都會說一聲「報告」才進。他上課不會主動舉手,但班堥k孩子大多都這樣。有一次上課楊小琴表揚他,摸了摸他的頭,小剛低下頭露出很不自然的微笑。楊小琴發現,只要小剛得到表揚,下一次作業就會有進步。楊小琴甚至回憶說,小剛是愛笑的,只是在老師面前不會笑得特別燦爛,可能因為自己是女老師的緣故。
「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這幾天一直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埵^想他的情形,真的沒有任何異常表現。我還在想難道是我的感覺出錯了,我還問了其他同學,都說沒有異常。」楊小琴說。
楊小琴去年9月接替成為張啟剛的班主任,她了解到小剛家堛滷〞p後也跟他聊過,但因為張啟剛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所以她沒有想到要特別關照。
有一次楊小琴問張啟剛一個人養家累不累,小剛說家婼瑋ㄛO吃生的,「有什麼就甩給它吃什麼」,老二老三也會幫他做事情,所以「不累的」。楊小琴說,兩三年前開始學校就有了營養午餐,規定每個同學每天一O肉,老師都要陪餐的,「我還特別會跟幾個留守學生說,多吃點魚肉」。她不明白張啟剛為什麼寧願在家吃玉米糊糊,都不願意來上學。
楊小琴說去年9月開學時,張啟剛很久沒來上課。楊小琴打電話給小剛的父親張方其,那是她唯一一次打通張方其的電話,問他去找了孩子沒有,但對方始終不說話,「我還喂喂喂,以為斷了」。楊小琴請張方其來學校一趟,張方其真的去了。面對面坐荂A張方其仍然不講話,楊小琴問他孩子找到沒,如果沒有可以去報警。但張方其只說找不到,也不茷瑼獐豸l。然後說要給小剛辦退學。楊小琴說這是義務教育,不能說不讀就不讀。兩三天後張啟剛被送來了,9月份是玉米收成的時節,小剛據說是因為貪玩,睡在玉米堆子堮伈Q找到的。楊小琴後來聽說是他父親打了他。
針對多家媒體曾報道,父親張方其多次毆打小剛和妻子任希芬,有一次打斷了小剛的胳膊。孩子叔叔張方旭說,這完全是弄錯了,來龍去脈是,有一次小剛貪玩,去上學就沒回來了,張方其去找孩子,在姑奶奶家找到了他,父子兩人晚上回來路上經過懸崖,孩子摔下去,張方其一腳踩住孩子胳膊,這才導致脫臼。「孩子不聽話小打肯定是有的,但是不可能是用暴力。」
孩子母親任希芬在事發第三天被政府接回家,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自己離開家後沒有直接給孩子打過電話,也沒有寄過錢,以為孩子父親會照顧他們。並說自己很想孩子,但不敢回家,怕被張方其毆打。
張方旭對《亞洲週刊》表示,張方其夫妻早前感情一直沒有問題,「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孩子」,在海南打工掙了點錢,趕上新農村建設,一家人回鄉在2012年蓋起了現在的這棟房子,如果不是任希芬在張方其外出打工期間有了外遇,張方其不會打她。
婚姻破裂與家暴陰影
「就是去年那一次,她(任希芬)回來要找他離婚,還把跟別人生的孩子的照片給他看,才打的。」張方旭說張方其之前一直被蒙在鼓堙A任希芬在外時說病了需要錢,張方其把豬賣了給她匯錢過去。去年任希芬的攤牌讓張方其大怒,打到她住院3天。而這些,小剛都看在眼堙C多名村民證實,3年前張啟剛曾離家出走十幾天,找回來後任希芬罰他脫光暴曬,曬脫了皮。張方旭說,6、7年前在海南時,任希芬曾撕爛小剛的耳朵。
事發至今,張方其沒有任何下落。張方旭告訴《亞洲週刊》,張仕貴13日被接去公安局配合調查的時候,看到了張方其,應該是前一天回來的,「精神狀況一般,沒有壞到什麼程度」。張方旭說,張方其是個表情看不出心情的人,但這幾年他的情緒愈來愈明顯,「有一種焦愁感」。雖然家埵4個孩子,但張方其不能不出去打工掙錢,張方旭認為,哥哥不可能不關愛孩子,「3月出去打工,4月就寄錢回來了」。他指的是張方其今年4月7日存在卡堛700元人民幣(約115美元),記錄顯示孩子在4月8日取出。
張方旭說張方其也是個創傷很多的人,十來歲父親去世,21歲母親去世,兩三年前老婆跑了,孩子又集體死亡,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最後的晚餐是玉米飯
6月10日,七星關區區委宣傳部稱,經過調查取證,孩子屋內被發現的存摺內尚有3,468元存款。但有媒體採訪發現,張方其今年3月外出打工前為給孩子交學費向村民借過錢。在兄妹4人的死亡現場,發現了他們最後的晚餐是木桶堛漸犰抾漫M砂鍋裝的酸菜葉子湯。
楊小琴很後悔自己沒有在悲劇以前和張啟剛聊一聊。5月7日,是張啟剛最後一次出現在她的視線中,那天她的課特別多,早上一二節、下午第一節。楊小琴說,張啟剛那日未表現出任何異常。5月8日,星期五,張啟剛的座位空了,此後再沒人坐過。
茨竹是畢節山區最偏遠的村子之一,從畢節市區要驅車3個多小時,再轉摩托顛顛簸簸地繞山進去。因為土壤條件不好,農作物不多,這兩年小麥和油菜賺不到錢,種的少了,玉米成了主要的經濟農作物。放眼望去,漫山遍地都是綠油油的玉米節,孩子們在地媔]來跑去,等待8月份收穫。4兄妹家的二層小樓也被瘋長的玉米節包圍,有的已經齊人高、結出頂上的鬚鬚了。
就在家家戶戶都蓋起新樓的那幾年,村子修通了公路,不再是以前難走的泥巴路了,經過4兄妹家門口,一直通到鄉堙B通到市堙B上貴畢高速、通向繁華的世界。
小剛和妹妹們終生沒有走出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