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九第一次當選總統時,他媽媽說:「我把兒子獻給國家了。」她大概是說以後難得親子相聚,他工作艱巨,內內外外敵友雜沓,當選是獻身、背上十字架。當時我直覺「馬英九神話」開始破滅,為國民黨建制「陪葬」。
30多年前馬英九美名滿台港,有一年我替台灣駐港代表黎昌意組織香港第一個時事評論員訪台團,第一次見識他(時任法務部長)的「現代感」,認定他是轉型期台灣所渴望的神話人物和形象,20多年內寫了10多篇文章,從中港台的人文框架躑z他的神話的一步步成真;台港朋友戲稱我是「馬迷」。他有一次對我說:「你這麼年輕!文章不像。」
2008年他選總統,全台灣簡直如久旱逢甘露。我觀選回港,在《信報》一篇文中說「馬英九可能成為台灣董建華」。他母親那句話,我的聯想是:「他肯定看到國民黨和台灣的積重難返,但肯定看得太淺薄狹隘,不知身陷什麼險境,因他是『建制人』,感性理性都只能從封閉box的自己認知看問題。總統是新階段,他一生自許自律自重有成、謹慎周全,思慮、決策和用人必然陷入『我已把問題全部深思熟慮透了』的無限無形盲點,以至以無知為知╱全知,一生的優點將變成一生的缺點;他愈無私從公、愈有作為會愈誤事;公認完美變完全不完美、零缺點變全缺點,終於自珜Q牷v。
6年前我只預見這些,但絕沒想到他的神話成為他的咒,在台灣政治毒龍潭中「無能」卻不能不「有為」,「有為」則不可能守身潔身,可能變「馬英九悲劇」。
馬英九與董建華
和董建華一樣,馬英九是古今中外一切建制可以出的最好的第二代、第三代——自小英俊聰明純良聽話爭氣、品學兼優、出於污泥而不染,性情溫和謙恭親切敦厚冰清玉潔、深諳人情世故、自守自律甚嚴,深切明白和服膺建制價值及理想、體悟創業與守業唯艱、巨細無遺全套「道、技」學足、辦事細心穩妥有交代,大公無私和無欲無求、超額遵從倫理和上下從屬關係、自覺奉行,按部就班接班有成,世代傳承不成問題,可以無縫接軌,「你辦事、我放心」。
馬英九和董建華的極品「建制人」的另一面是「我為大局、成為『大我』、以我為大局」,之外沒世界、沒大局,思想感情和思維決策走不出他們(唯一)的世界,把自己的世界當作全世界、把自己的意識知識和規律標準本質化、普遍化;凡事唯心主觀強求完美純粹、一致和100%安全系數,忍受不了異質雜質紛擾。
他們居第一把手的致命缺陷在深層潛意識——自命居其位是天命所歸、捨我其誰,政治、權益和美學上絕不願和人「分享主權」;分不清、不分清「我」與「大我」的界線,不能接受世界不(全)是「我」的,求混融「我、大我」的美感和道德感,成長和任事一直系統化全面自外於「他者」世界;給拋進另一個世界時仍以為活在原有的「大我╱咱們世界」,主觀上不願、不能、不懂、不屑適應新世界;第一把手客觀上要面對幾個(獨立)世界,他們卻只能、只願按原有一套主觀認識和辦事,動用建制資源和權力抗衡客觀多元世界,給夾在幾個世界的「文化衝突」中強自己和他者所難,授受皆苦,累人累事、害人害己。馬英九和董建華面對陌生世界時的認識和反應、思維和決策,和200年來中國(日本)傳統社會面對西方時的主觀自矜保守拒變、變不了,如出一轍。
「馬英九現象」和「633」支票
由大學到初入政壇,馬英九成為國民黨和台灣政壇大染缸的奇葩,又因青年時在美國領導保釣運動,上街示威遊行如魚得水(官僚黨官多數手顫腳震),接觸大眾時授受雙方「有(交)感」,以「現代感」自由出入建制,引發社會的無限想像和寄望,媒介一哄而起「造神」。
陸委會時,他開始享譽,招李登輝忌,把他放在最爛的法務部懲罰他。他把不利因素變有利因素——進監獄過夜「體驗」牢房環境,短期內提升整個法務部的形象;竭力公正抓賄選、反貪污清瀆職,實實在在滿足全台的想像和寄望,招來黨內高層罵他「動搖黨╱國本」,下台、回政治大學教書。選台北市長簡直如全民等斯人出,他拒絕了200多次。
1996年,李登輝當上直選總統,國民黨內齊聲哀嘆「以後外省人當不了總統」,我說你們還有一個馬英九,他一定可以替國民黨重奪政權,也只有他;但國民黨的建制自閉內耗已病入膏肓,改革來不及了,他無力回天。
2008年,在陳水扁8年劣政後馬英九選總統,「馬英九現象」橫掃全台灣,全民「追星」,連帶國民黨也奪立法院四分之三議席,但競選方略大錯,我一邊觀戰一邊扼腕。他的優勢在於可以撫慰台灣20多年憲政轉型的撕裂的痛楚,只要順應思潮民情,「躺蚇鴾]會贏」,但他捨優勢、取弱項,和舊國民黨人一起學(經濟)政綱政策政績,以最粗劣民粹的「馬上好」口號,亂開633支票(經濟成長6%、人均GDP 3萬美元、失業率降至3%),導致4年施政錯向和埋下禍根,從此翻不了身。
「拚經濟」「拚兩岸」
當選當晚,我見他在總部外大台上高亢認真宣布,明天開始召集專家一起,3月內釐訂救經濟大計,一上任立刻推行,講得matter of fact。一如意料,他迷信專家精英、真的相信(台灣)經濟可以在3個月內找到方案,起死回生;但他這麼沒有基本經濟(學)常識和政治意識,則大出我意料。總統和市長的政治及管治小同大異,他的形象儲備捱不了多久;下降軌他又不懂因應、不改(自戀式)感覺良好,一個「完美悲劇」似避無可避。
第一任總統時,受困於國民黨新舊人及多重派系內鬥、朝野黨爭和總統府與立法院的錯亂關係、各層行政部門官僚惡習劣行惰性,受制於個人「政治潔癖」和人事關係,初期「府、院」分工收放皆誤及後來micro-management愈搞愈糟,民生行政管治劣質化,加上一開局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633大幅跳票,大中小危機無日無之,施政遠離預期。
他簡單相信過去經濟不好是因李登輝和陳水扁阻礙兩岸關係(一如董建華一上任說英治阻中港融合,回歸後中港融合、香港不可能不好),為了「拚經濟」和為了歷史地位,他聽從蘇起,傾力打開兩岸關係,「拚經濟」等於「拚兩岸」,渾然不覺政策正走向反面。經濟沒增長捱罵,有增長、益權貴更捱罵。
蔣經國解嚴前後,台灣政治方向和能量已由黨外和在野黨主導,但國民黨(自以為)仍壟斷全面權力、自閉自恃,不知腳下整片流沙在蠕動,沒向外開放和吐舊納新、新陳代謝,喪失學習能力和反省能力(1990年代才恍然大悟「論述很重要」,一如董建華做了幾年才突然講「理念很重要」),營營役役於因循活力、按章重複、固化內耗,自外於時代和社會,被異己他者「反淘汰」。
總是說別人不明白他
到馬英九時,國民黨已幾次內鬨分裂和幾次過了改革的臨界點,改革路路不通(只會要了改革者的命),只能回舊路(要年輕化,結果是像日本世襲,引入建制權貴二三代,實質不變,形式也變不了多少)。他競選時曾聲明總統不兼黨主席,後來不能不兼,形成黨國綑綁糾纏、變與不變皆誤的反覆惡性循環(前年打王金平失手重傷自己)。
2012競選連任時,他靠金溥聰強橫操盤才吃力勝出。沒有連任壓力,他放手改革,但認知和思慮、策略和部署都不濟,用人重同質同親和同聲同氣;決策時單一(主觀)因素粗糙考慮,騰出空間給對手圍攻;政策空疏,孤軍長驅直入、沒並行的多元反饋和檢討、不察走向反面、無視後遺症,自暴處處缺口;被攻時只重複舊調論述。天災、行政和民生危機連環爆,愈爆愈慘烈;他次次只是找人頂罪,仍不自覺問題出在哪堙A總是說別人不明白他。
兩岸經濟大開放的代價
兩岸經濟大開放,台灣資金人才和產業外移,工商漁農業空洞化,只益上上層0.1%權貴,薪資10年停滯,貧富差距拉大;近三五年大陸資金和遊客湧台,「買起台灣」,擾動原有的房地產等物資的供需和價格均衡點,經濟關係變政治張力。不分藍緣都論述馬英九連任是因為兩岸關係打開局面、經濟利台,不知潛伏「圖利兩岸合謀權貴、貧富懸殊和以經迫政」危機,去年太陽花運動反服貿才發現。
台港的反國民教育科、太陽花運動和佔中雨傘運動,兩地青年學生及公民社會的本土意識和後物質主義互相感染和對流。台灣青年生怕剛鬥贏一個國民黨建制利益權貴集團,又引來一個更龐大、更牢固的、台灣和大陸同一模式的「強強聯盟」。
整個九合一選舉一個主軸是「新世代、公民社會,反權貴、贏回台灣」。來自制外「素人」柯文哲和民進黨順應新浪頭而上,本能上讓大眾覺得他視每個人是這地方的主人;馬英九和連戰一樣,純從經濟數字出發,對這些憂慮大不以為然。他們會努力「為大眾謀」(for the people),也接受政黨輪替執政(by the people),但潛意識中總是還不能視每個人是主人(of the people)。
第一次選總統時,立委候選人跟馬英九合照的幾層樓高大看板滿街是。這次國民黨候選人一早和黨及馬英九割切,不用他的合照,網上沒人理他;民進黨反過來滿街掛對手跟馬英九合照的幾層高大看板,只一句「票投×××等於支持馬英九」,大奏奇效。大潰敗後他怎反省和總結、道不道歉、辭不辭黨主席、怎改組行政院等等一系列危機處理,首鼠兩端,止血療傷變多重自殘,令人不忍卒睹。
中國神話膨脹期的警號
20多年前到6年前一路順風順水,做什麼、不做什麼也對,是青年和婦女的「萬人迷」;6年來一路逆風逆水,做什麼、不做什麼也錯;全台灣個人、企業、政府、基建和天災人禍都算到他和政府頭上,民望最低剩9%。民間和媒介、反對黨和國民黨內外恣意揶揄他的能力,還開始質疑他的清廉品德和操守。之前有近身親信捲入貪瀆大案,近月直指他本人,暗指他是「陳水扁第二」。
台灣面對由傳統到現代政經社會轉型、兩岸大小強弱懸殊、內部世代和上下階層爭鋒的三重「深層次矛盾與問題」迸發,總統不是「人」當的。台灣管治、法治和行政未上現代正軌,面對「革命黨本質建制和轉型、政經模式和黨產、產業政策和國營企業、官商共生關係」混成的膠荓`態,他遠遠超負荷。兩任總統下來,是神是魔可能自己也講不清。馬英九悲劇有他個人問題,也有台灣和大陸及國民黨因素(如果任香港特首,或可避免)。
中台同根生,很多共通的古今歷史債和中西雜沓「常態」;中國、中共和習近平和全國全民上上下下似正處於一個神話的膨脹期,國民黨和馬英九的今天或許是一個及時的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