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重逢時候誰變了?——卡爾維諾〈近視眼奇遇記〉
【明報專訊】愈來愈覺得多反芻文學常見的主題,就可掌握文憑試寫作卷的取材和立意了。有一個文學常見主題,一講出來就帶點悲欣交集的G味:不少詩詞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甚至流行曲歌詞「黃金廣場內分手,在時代門外再聚」,這種人人都有過、感受必然複雜的境G,使人靈感湧現的文學主題,便是——「重逢」。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雖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文學地位甚高,影響一代又一代作家,今回欣賞他的短篇小說集《困難的愛》的一篇〈近視眼奇遇記〉,一貫他舉重若輕、寓深情於幽默的筆觸。
■小說撮要:
從「近視眼」變成戴眼鏡的人
阿米卡雷?卡魯格已有好一段日子隱約覺得生活乏味,以前曾經熱愛觀賞的美女、電影、未曾造訪的城市,都覺得呆板、扁平、毫無特色。他後來發現原來是他得了近視,配了眼鏡之後,他的生活改變了,變得比以前豐富多彩。
每次戴上眼鏡,他都激動不已。比如在電車站堙G人的臉孔、衣著,甚至連電線杆的細節都令他目不暇給,以致他錯過了一班又一班電車。他只得慢慢習慣,從頭學習什麼是無關緊要,什麼是必須要看。他喜歡在晚上一直觀察新的景象,再怎樣挖掘也不覺得累,他抬頭看茯P羅密佈的天空,看蚋I點微光投射向自身周圍無盡的距離。
不過,卡魯格自從戴眼鏡之後,眼鏡就成為他的標記,取代了他原來的樣貌。他不喜歡這種「被定義」的感覺,而且覺得那張臉跟自己毫不相干。後來他配了一副新的、黑粗框眼鏡,為的是拒絕臉和眼鏡融合在一起,並且有需要時才戴上。
看見熟悉的故人 卻沒人認出自己
因為工作關係,卡魯格要回到他的出生地——V城,那個他想迴避、疏遠之地。他現在想用新的眼光,重新觀察這個地方。V城跟他最後幾次回去看到的完全不同,卡魯格第一次用他少年時的眼睛觀看他的城市,彷彿前一天才剛離開。V城雖然是小鎮,但車流量比以前多了很多,他必須跟茪H潮走,當他看到熟悉的面孔,來不及打招呼就分散了。卡魯格面臨一個問題:他戴了眼鏡後,V城的故人沒有人認得出他;但當他不戴眼鏡,他就不確定眼前的人是否以前認識的人。
他好像碰上了碧耶提,但她好像沒有認出他。當他想虓Q荂A他驚悉自己是為了碧耶提才回來V城。卡魯格心情激動,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為了讓碧耶提認出自己,他脫了眼鏡。有一位紅衣女子向他打招呼,他以為是另一人,所以冷漠地回應,但想想有可能是碧耶提,又感到很懊惱。就這樣,他一會兒戴上眼鏡,一會兒拿下眼鏡,一會兒跟每個人打招呼,一會兒收到莫名其妙的問候。
他走到行人路的另一頭,人們往往在天黑後,在那堿鸕|或者感受孤獨,坐在長板_上聽蟋蟀鳴唱。卡魯格坐下,眼前風景隨黑夜降臨,只剩下一條偌大的陰影。坐在那堙A戴不戴眼鏡都是一樣的,卡魯格明白到配眼鏡的興奮感也許是生命中最後一次,如今已結束了。
■文本分析:
選這篇小說細讀,除了主題常見,還帶點個人偏愛——去年做了激光矯視(手術前,我是800度的大近視)。我發現,戴眼鏡而看得清楚,和用肉眼就看得清楚,感覺是很不同的,現在的我覺得眼前事物更立體,就像放在我鼻子前一尺,而且顏色的光譜更仔細,比如眼前一蘿橙,可以很快分辨出每一個橙偏深還是偏淺、偏黃還是偏紅。所以這篇小說我讀來更有親切感,香港學童近視率持續攀升,相信很多讀者閱讀這篇作品時,都有很多經驗可以印證的。
1 誰是我?我是誰?
//阿米卡雷在選鏡架的時候,本能地選了框架最細、最低調的一副……眼鏡變成了他相貌的一部分……
他不喜歡這副眼鏡,不久眼鏡就摔破了。他又配了一副。這次他的選擇截然不同:他挑了一副黑色塑膠鏡架……像是馬眼罩……那像是一個小面具能遮住他半張臉,但是戴茬o副眼鏡,他覺得能找回自己,因為毫無疑問他是他,眼鏡是眼鏡,兩者完全不相干。而且,他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戴眼鏡,沒戴眼鏡時,他便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人。他又自覺變得幸福起來……//
一副架在臉上的尋常之物,卡爾維諾提升到自我形象與認知的提問:一是能否做回自己,第一副眼鏡變成某類典型的臉,使他感到厭惡,第二副眼鏡則讓他取回自主權,他可掌握成為怎樣的人;二是我們易於相信看見的東西,對習以為常的一切往往意興闌珊,卻又總是懷疑看不見的東西,對於未知的容易陷於過度想像。
2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若隔了太久才想到要回去,心媟|覺得內疚,乾脆忘記那個念頭。所以阿米卡雷慢慢地不再找機會回V城,後來就算情G允許他也會放棄,最後竟然會避開回V城的可能性。不過最近這段時間,除了他對出生地的疏遠態度外,還多了一種心情,也就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後來他才發現那跟他的近視度數加深有關。但是既然現在配了眼鏡,有了新的心理條件,而那又是他配眼鏡後第一次回V城的機會,讓他躍躍欲試,決定回去。//
這奡y寫人和地方的關係轉折十分細膩,由熟悉到生疏到迴避,我想所有人都有類似的經驗。訓練有素的讀者都知道,不要輕易相信敘述者。他表面上說回去V城的原因,是試試用全新的視野去觀察故地,其實真正的原因後文有寫:就是去看清自己鍾愛的女人——碧耶提一面。這理由情感上太「重」,他就用未戴眼鏡對世事不感興趣;戴眼鏡感到新鮮好奇——這輕鬆口琝@為掩飾。卡爾維諾這種感情上故作輕鬆的心態,捕捉得細微精巧。
3 我們都回不去了
//現在又有另外一個穿著紅色大衣的人主動跟他打招呼,阿米卡雷冷冷回應,因為他確定對方是煙酒舖的吉吉娜。但隨後他起了疑心……阿米卡雷回頭想解釋,結果又遇到了吉吉娜,真的是她,沒有認錯……如果剛才跟他打招呼的是碧耶提,而他態度冰冷,這趟旅行,所有等待,所有那些年的等待就全都白費了。阿米卡雷在那條人行道上來來回回地走,一會兒戴上眼鏡,一會兒拿下眼鏡,一會兒跟每個人打招呼,一會兒收到一群朦朦朧朧的無名鬼魅的問候。//
與珍視的人重逢在即,我們會如此慌張失措。而這篇最重要的意象——眼鏡,可以有不同的解讀,可以解讀為視野的擴展、眼界的提升,也可以延伸到個人能力的提升,甚至是燃起對生命的熱情。
當我們踏上人生新階段,回憶那個曾經令你自卑之人,或者那個失諸交臂之人,你才發現一切感情的痕[都永遠停留在昨天,而今只有留下種種不理解、溝通的窒礙,令你感到逝去就是逝去,再也回不來。
●思考題
文中「一會兒收到一群朦朦朧朧的無名鬼魅的問候」,為什麼作者要用「無名鬼魅」那麼重的字眼?
因為他心中只期待茤M碧耶提重逢,其他的人都是干擾,令他感到煩厭,所以形容他們像鬼魅一般。
●奪星題
文末「卡魯格明白配新眼鏡的興奮感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如今結束了。」如何理解這一句?
他滿心期待荂A用新的觀察能力去好好看碧耶提,用他重新燃起的熱情和她交流,但換來只是自己笨拙的舉措,顯得孤獨寂寞。他新的能力也好、新的熱情也罷,都只不過築起了溝通的牆,他的熱情也隨之消散,可偏偏他因此認知了自己對碧耶提的深情——重逢的感受是如此深刻。
■文:雷國威 -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 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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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