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士活真的退休了？
《二號陪審員》
潮流興法庭戲。香港有《誤判》，有見宣傳說成為《毒舌大狀》加甄子丹動作，香港電影人真會變通。荷李活有奇連伊士活的《二號陪審員》(Juror #2)，伊士活先生九十四歲，繼三年前《哭泣的男人》(Cry Macho)後另一導演新作。遺憾的是，伊士活連續兩齣新作沒機會在港公映了，《二號陪審員》只能透過串流平台看到。
撰文：家明
伊士活導演(及監製)的戲分兩種，一類自導自演，另一類只導不演。《哭泣的男人》屬前者，《二號陪審員》屬後者。《哭泣》說不定是他最後一次幕前亮相了。九旬嶙峋老態，實在不忍見他銀幕上再披荊斬棘、主持正義。不過年邁，似乎沒有影響老先生在幕後執導筒的才能。事實證明，他專注導演工作的《二號陪審員》，比《哭泣》中看。
驟看《二號陪審員》的海報，有帥哥演員尼古拉斯侯特(Nicholas Hoult)的大頭招徠，以為是另一個由明星主演，講述法庭如何彰顯公義的故事，誰知它比想像複雜。電影的編劇為Jonathan Abrams，好像較不見經傳。很有趣，伊士活幾十年來，每一兩年導演一齣新作，從不間斷，幾乎每次他都跟不同編劇合作。Jonathan Abrams寫出來的《二號》劇本，有九十年代荷李活曾經盛行一時的「法庭驚慄片」味道。
侯特演的角色叫Justin Kemp，一個住在美國喬治亞洲薩凡納的中年漢子。對白提及他是時尚雜誌的記者，去過妻子任教的學校教寫作。觀眾刻下見到的是，小夫妻大多賦閒在家，因他們快將迎來小生命了。Justin的妻子Ally(Zoey Deutch)腹大便便，Justin為她打理生活所需。時分約為10月左右，後段不久就講到萬聖節來臨。影片一開始，Justin把住宅一個房間，改裝成一個齊備、溫暖的嬰兒房。Ally喜不自勝，大讚丈夫「完美」。
敘事三扒兩撥即到重點
但人哪會有「完美」呢？只是此時我們仍未知底蘊。《二號陪審員》片長兩小時，片初的推進極快。所以別看伊士活年紀一把，他的敘事，三扒兩撥即到重點。戲的重點，是一場審判。而Justin被傳召當陪審員，由於他是個典型住家男人、相貌堂堂，順理成章被選上了。對了，美國法庭片看得多，陪審團的詳細遴選流程，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見。《二號》因而有點像《正義迴廊》，陪審團成員各有個性，他們不僅僅是法庭戲的佈景板。
Justin與另外十一人被選中，組成十二人陪審團。他們負責的案件，是鎮上一個叫Kendall Carter(伊士活的女兒Francesca Eastwood飾演)的女子被殺害，陳屍石澗。疑犯是她的男友James Sythe(Gabriel Basso)。事發剛好一年前的10月25日，一個滂沱大雨的晚上。Kendall與James這對情侶被目擊曾在酒吧中爭吵，男友大發脾氣，女的拂袖而去，男友尾隨，然後女的就被發現暴屍荒野。
所有線索的指向好像已夠明確。《二號》的敘事，半小時以後已輪到雙方律師結案陳辭，陪審團退庭商議。畢竟退庭的會議，才是本片故事的焦點。十二人陪審團，初次口頭表決，十一人認為疑犯有罪，只有Justin猶豫。咦，這不是薛尼盧密經典法庭片《十二怒漢》的故事麼？尼古拉斯侯特難道是現代版亨利方達？
非也。《二號陪審員》似在幽《十二怒漢》一默。一來，時移世易了，今天退庭商議的十二人再不可能全是「怒漢」、Angry Men了。廿一世紀的美國法庭，陪審團來自不同階層、年齡層，有不同種族及性別，雲集老中青三代。有Justin這個住家男人、有老婆婆、有開公車的黑人女車長，也有就讀醫學院的年輕亞裔女學生。其次，更關鍵的，假若陪審團之一與事件有關聯呢？那場爭辯公義的戲還可以如何演下去？
Justin也不是故意欺瞞的，他只是被選中、坐進陪審團席聽審時，才慢慢把案件與個人往事連結在一起。《二號陪審團》見證奇連伊士活的老派作風，不搞形式、不故作晦澀，一切恰如其分。平鋪直敘，有需要時插入倒敘片段。憑Justin回憶的倒敘所見，去年10月25日晚上，他心情極為低落。曾到過那對情侶吵架的酒吧，開車離去時視野模糊，回家途中經過一道橋時疑似撞到物件。下車查看，豪雨之下什麼都不得見，不以為意。直至這刻坐到庭上，始猛然驚醒，Kendall可能就是給自己害死的了。
《二號》後來再進一步透露Justin與妻子的過去。妻子年前曾懷身孕，而且還是一對孿生胎兒，可惜最後小產，夫妻一度悲慟不已。去年10月25日，本來正是胎兒預產的大日子。Justin當晚先不歸家，選擇去酒吧澆愁，點了杯烈酒卻沒有喝下去。原來他曾有酗酒的問題，但經過戒酒療程後已滴酒不沾，妻子也原諒他了。
就此，Justin曾向一名律師朋友Larry(基夫修打蘭)請教。Larry是他戒酒團契的導師，Larry知道內情後說，有鑑於Justin曾有酗酒前科，若他向警察招認自己的hit and run、犯上「駕車殺人罪」，很難讓人相信自己當晚沒有酒後駕駛。Justin面對道德兩難，啞忍裝作不知情麼？受到良知責備，眼巴巴看?一個無辜者送進監牢。但要出來認罪麼？自己要受牢獄之苦，家庭立即瓦解，妻子與嬰孩頓失依靠。
3演員同樣搶眼
《二號陪審團》除了尼古拉斯侯特，還有3名搶眼的演員。基夫修打蘭應該是第一次演伊士活的戲？據說基夫仰慕伊士活很久了，現在終可得償所願。去年年中，在本欄寫過基夫父親當奴修打蘭的訃聞。當奴與伊士活同代，兩人合拍過兩齣影片，分別是1970年的《鐵甲雄師突擊戰》(Kelly's Heroes)及2000年伊士活自導自演的《征空救星》(Space Cowboys)。今天，輪到同樣出名的兒子與老先生合作。
《二號》另一要角為東妮歌莉蒂(Toni Collette)，她演案件的檢控官Faith Killebrew。Killebrew眉精眼企、能言善道，她認定James Sythe有罪。事實上他並非什麼善男信女，過去曾犯事。Killebrew還希望透過這次審訊，幫助她升官，贏取地方檢察官的選舉。另一頭，負責為James辯護的Eric Resnick(Chris Messina)，應該是Killebrew當年法學院的同學，表現略遜一籌。法庭片真的都在宣揚「法治」、公義伸張麼？不一定的。訴訟也有訴訟的限制，其中一點來自律師的未夠專業。
另方面也包括陪審團。《二號陪審員》法庭上的檢控證供既已架設好，陪審團退庭的討論已沒什麼懸念。要不是Justin私下與案件有重大的利害關係，這趟的「十二怒漢」一早已全票通過，裁定被告有罪了。討論過程中，陪審員有時並不從理據出發的，有說「浪費時間」、「我要回家照顧兒子」、「他根本就是個垃圾」、「憑他頸上紋身就知是什麼人」，言下之意：活該、罪有應得。會議首日，各人被問到被告應「有罪」或「無罪」時，有個年輕人漫不經心的和應大多數，回答說「有罪，有罪正吖」( Guilty's cool! )。
伊士活與編劇Abrams，看來還是比較相信受過訓練的執法人員。《二號》另一名注目的演員是JK西蒙絲(J. K. Simmons)。這名專演惡死教官、《蜘蛛俠》老總的老戲骨，今次沒有再施展破口大罵的本領。他演的角色叫Harold Chicowski，當差二十多年，負責搶劫及兇殺組；後來退休了，憑他開的貨van所見，現職似在經營花藝！Kendall Carter被殺案件，Harold是十二名陪審員之一。
Harold憑偵探直覺，認定少女的死另有內情。他帶領陪審團討論本來十分有見地的，提出檢控方的責任就是令疑犯入罪，當案件成形後，與此無關的證據常被忽略，結論於是會有「確認偏差」之嫌。他還親自去調查新的線索，可這個踰越了陪審團的職責範疇。法官得悉後，取消Harold的資格。
《二號陪審員》的視點，前大段主要從Justin看世界，叫觀眾替他焦急。後面，不時也落到檢控官Killebrew身上。政治前途與公義之間，看上去事業心重的Killebrew會如何選擇？當年法學院教授的遺訓：「公義是真相在行動。」還有美國國徽銘刻的格言：「我們信仰上帝。」見?念?，重大價值、專業操守與個人榮辱三者，Killebrew的抉擇，成為影片故事尾聲的一大關鍵。《二號》誕生在美國改朝換代的當下，伊士活大概也想美國從政者有這份自省吧。
其中一個有趣的細節：今天我們的私隱多麼沒保障啊？！想知道誰是誰的丈夫或妻子，找Google大神問一問，立即一清二楚。
奇連伊士活的《二號陪審員》拍來，平實得可以。攝影指導是Yves Belanger，跟伊士活拍過幾齣戲的加拿大籍攝影師。Belanger的風格，與別的導演如Xavier Dolan合作時相當花俏，惟每次與伊士活合作卻很收斂。上次《哭泣的男人》伊士活曾換過攝影拍檔的(《廣告牌殺人事件》的Ben Davis)，今次倒選擇再與Belanger共事，也許是想追求更穩妥。其他主創成員，大都是導演近年常見的拍擋，如配樂的Mark Mancina、剪接的Joel Cox與David Cox、美術指導Ronald R. Reiss等。
伊士活第四十齣導演作品
《二號陪審員》真的是奇連伊士活最後一齣電影麼？去年有報道說他拍罷將正式退休。《二號》不多不少，是他從1971年導演處女作《飛來艷福閻王帖》(Play Misty for Me)以來，剛好第四十齣導演作品。遺憾在，「第四十齣紀念作」被導演的老僱主華納兄弟公司冷待，公映與獎項提名都沒有福氣。詳情可讀Vulture網文：Why Did Warner Bros. Bury Clint Eastwood's New Movie?
文章千古事，好電影始終會萬古留芳的。無論如何，伊士活是個百分百的影壇傳奇，今後恐怕再難以複製了——他演戲足足七十年、當導演五十多年，佳作多不勝數。銀幕上，他從來都是個頂天立地的硬漢子。
(按：《二號陪審員》已在多個網上平台發布，包括Apple TV+及NowE等付費觀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