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並讀：從家庭的終結 回到個人的開端
【明報專訊】以「家庭」為題材的科幻小說，往往出現極端處境，造成親人的分歧，隨着角色的選擇不同，整個家庭會支離破碎。姜峯楠的〈妳一生的預言〉和韓松的〈末班地鐵〉則走另一條路，科技帶來對世界的新認知，但小說的張力不在人與人的衝突，而是在兩難的選擇中，勾起角色對家庭意義的思考。
■姜峯楠 〈妳一生的預言〉
故事講述外星人「七腳族」降臨地球，語言學家露依絲被派往破解外星語言。在與「七腳族」溝通的過程中，露依絲漸漸發現他們的語言文字很不一樣，並非如同地球般逐字逐句，而是好像圖案符號一樣，可以不斷增加、連結，組成更複雜的信息，但不論是句子或篇章，都能以一個圖案來表達。這種語言文字並無書寫和閱讀的順序，反映「七腳族」的思維模式不受時序所框限，過去、現在和未來同時存在。露依絲在學習外星語的過程中，也習得「七腳族」的思維，打破對線性時間的固有認知，過去和未來的記憶因此同時存在於她的腦袋中。她便知道將來的人生——與丈夫離婚、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女兒在25歲那年會因意外離世。故事的最後，就如同故事的開初，露依絲決定懷上她的女兒。
◆故事解讀
明知失去 為何還要經歷
露依絲和女兒相處的點滴貫穿整篇小說，佔一半篇幅，她深知這些美好的瞬間，都將在女兒25歲那年戛然而止，她的家庭註定是一齣悲劇——破碎，最終孤身一人。科幻設定提供了另一種思考親情的方式，將其放置於違背常理的特殊景况中，並提出一種假設，讓讀者重新審視、看待這種情感：如果明知道是壞結局，應該讓事情發生嗎？意義何在？
姜峯楠嘗試為這道難題給出他的解答，套用一句老套的說話：「過程比結果重要」，真正實踐、體驗與經歷過，才是意義所在：
//如果我把這種狀况告訴任何一個不明究理的人，她可能會問我，既然七腳族已經知道自己會說什麼，做什麼，那他們又何必說話呢？這是很合理的問題。只不過，語言並不只是用來溝通的，它同時也是行動的一種方式。(……)就好像，婚禮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等一下一定會聽到「現在我正式宣布你們成為夫妻」，可是一定要等到牧師親口說出那句話，婚禮才算完成。像這種本身就代表行動的話，說了才等於做了。//
那些與親人、愛人相處的幸福時刻，都值得經歷，值得發生。也許我們可以把露依絲的人生看作一道減法，她先後失去丈夫和女兒，最終只剩下自己一個，但她完成了她選擇經歷的人生，這種缺失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作家簡介：姜峯楠(Ted Chiang)
美國當代著名科幻作家，1967年在紐約出生，畢業於布朗大學計算機科學系。1990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巴比倫之塔〉便奪得「星雲獎」，2000年以〈妳一生的預言〉再度獲得此獎。2003年更以〈上帝不存在的地方叫地獄〉一舉拿下「雨果獎」、「星雲獎」和「軌跡獎」三大獎，為史上首個榮獲「雨果獎」的華人。
■韓松 〈末班地鐵〉
如果露依絲預知到家庭未來的悲劇，那麼〈末班地鐵〉的老王則是對家庭的未來毫無期望。〈妳一生的預言〉展現親情給予人們面對死亡和離別的力量，韓松這篇小說關注家庭的另一個面向。故事講述臨近退休年齡的老王，每日來回於辦公室和家庭之間，人生就像永無止境地填表格般無聊。有天他搭末班地鐵回家時，地鐵突然進入了一個異空間，他在那裏目睹一群蒙臉、身穿灰色連身衣褲的小矮人，把沉睡的乘客裝進注滿液體的巨大玻璃瓶，再抬進隧道中。老王覺得地鐵已經成為外星人的基地，他們把乘客殺死，再披上人類的皮囊，混進人類社會。老王雖然恐懼，但又忍不住想要探究真相，最後也成為被裝進玻璃瓶中的人。
◆故事解讀
生活「美滿」 為何乾枯空洞
作者以科幻的目光看待地鐵，放大其幽暗、神秘、隔絕於地面世界的特質，將之想像成被外星人佔領的異空間，充滿危險與刺激。這個空間正正與老王的家庭相反，老王家庭安穩、日常，但已無法帶來任何波瀾，親人之間的態度冷淡，甚至厭煩。
//老婆打來電話，問昨晚為什麼沒有回家。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加夜班。
老婆掛電話時，他感到了她的狐疑。但僅僅是狐疑，這使他甚至有一點失望。她要追問一下，也許他會感到有趣得多。//
老王因為被困地鐵，徹夜未歸，他妻子也只是簡單詢問一句，並不在乎，可見兩人感情淡薄。至於他對女兒的態度，其實也是相似的：
//在家裏過晚上，他很難捱。女兒和女婿破天荒回來了。四個人打了半宿麻將。他一直是昏昏噩噩在出牌，想像着是在填一張張表格，使得老婆極不滿意。//
女兒久違地回家一趟，但老王也不見得高興，和親人相處時心不在焉，只想敷衍了事。正因為他的生活規律而沉悶，充滿危險氣息的地鐵事件，才引起了老王的興趣，似乎能為他早已乾枯的生命，帶來別樣的可能。
和〈妳一生的預言〉的露依絲相比，老王的家庭在他人眼中是一道完美的公式，有結婚多年的妻子，女兒也有穩定的交往對象，看似美滿，但「加法」的背後，老王的內心卻空洞孤寂。直至故事結尾，他被製成玻璃瓶中的小人後，才終於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像一個胎兒，在子宮中安睡」。弔詭的是，家庭無法成為老王的歸宿，反而孤身一人，像胎兒般的狀態，才真正令他心滿意足。
◆作家簡介：韓松
中國當代著名科幻作家，作品以神秘、奇異的幻想，且富於哲理著稱。大學時期創作的短篇小說〈宇宙墓碑〉，於1991年獲「全球華人科幻小說徵文」大賽特獎，另取得八次銀河獎、兩次華語科幻星雲獎。在外國亦備受矚目，多次於美、日雜誌發表短篇小說，《洛杉磯時報》稱他為中國首屈一指的科幻作家，長篇小說《醫院》三部曲被翻譯成英文版和日文版，2024年入圍雨果獎。
■想一想
科幻小說探討家庭價值的方式，往往讓人物置身在科技帶來的困境之中，角色如何抉擇，展現了他們的價值觀和思考。不妨設計一個科幻小說的困境，可以是關於親情、友情或愛情，想像你的人物會如何自處，進而反思這些情感和關係的不同面向。
■延伸?讀
12月13日周五《語文同樂》「名家學堂」韓松談科幻文學
文•呂穎彤
圖•fcscafeine、Besiki Kavtaradze@iStockphoto、韓松提供、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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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4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