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經中文：火燒也要講風度——性緩性急
【明報專訊】五代時期，政權更迭頻繁，改朝換代，直是家常便飯。皇帝既然輪流做，臣下自然也無忠心可言，其中以馮道最為著名。史稱馮道「事四姓十君」，歷經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個朝代，在十名君主手下皆穩居相位。後晉為契丹所滅，他還在遼國幹了好幾個月，若算上遼太宗耶律德光，那就是五朝十一帝了。
和馮道同一時代的，還有一個和凝。和凝也先後在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及遼國六朝做官，同樣是官場不倒翁，只是風評比馮道要好一些。
有趣的是，馮道、和凝兩人性格全然不同，馮道性子慢，和凝性子急。有一次，和凝問馮道新買的靴子花了多少錢，馮道抬起左腳，說：「九百錢。」性情急躁的和凝一聽，馬上回頭質問背後的小吏：「我的靴子為什麼花了一千八？！」接下來就是一頓臭罵。好一會兒，馮道才慢吞吞地舉起右腳，說：「這一隻也是九百。」
馮道是「政壇老油條」，做事本來不急。但性子再緩也有個譜，有道是「心急如焚」，若是見火焚而心不急，那就有點反常了。
■古文篇章
性緩性急(《賢奕編?應諧》)
于嘽子【1】與友連床【2】圍爐而坐。其友據案【3】閱書，而裳【4】曳于火，甚熾。
于嘽子從容起，向友前拱立【5】作禮，而致詞曰：「適【6】有一事，欲以奉告，念君天性躁急，恐激君怒；欲不以告，則與人非忠。敢【7】請，唯君寬假【8】，能忘其怒，而後敢言。」
友人曰：「君有何陳【9】？當謹奉教【10】。」
于嘽子復謙讓如初，至再至三，乃始逡巡【11】言曰：「時火燃君裳也。」
友起視之，則燬甚矣。友作色【12】曰：「奈何不急以告，而迂緩【13】如是！」
于嘽子曰：「人謂君性急，今果然耶！」
■註釋
【1】于嘽子︰嘽，粵音灘，taan1。于嘽子，人名
【2】連床︰牀塌挨靠在一起
【3】據案︰案，矮長的桌子。據案，靠着桌子
【4】裳︰下身的衣服
【5】拱立︰雙手合拱站立，以示恭敬
【6】適︰剛才
【7】敢︰謙詞，表示冒昧
【8】寬假︰寬容原諒
【9】陳︰陳說，陳述
【10】奉教︰奉，敬詞，用於自己的言行與對方有關時。奉教，接受對方教導
【11】逡巡︰逡，粵音春，ceon1；或音詢，seon1。逡巡，徘徊不進，或態度猶豫遲疑
【12】作色︰改變臉色
【13】迂緩︰遲鈍，緩慢
■語譯
于嘽子和朋友榻靠榻，圍爐而坐。那名朋友靠在桌上看書，衣服下襬拖到爐中，火燒得正旺。
于嘽子不慌不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走到朋友跟前，拱手行禮，而後開口說道：「剛才有一件事，想要告訴您，但考慮到您性子急躁，恐怕會惹您生氣；想不告訴您嘛，又怕對朋友不夠坦誠。冒昧請求，希望您能寬宏大量，千萬不要發脾氣，我才敢說話。」
朋友說：「您有什麼話但說不妨，我自當接受指教。」
于嘽子還像剛才那樣謙讓，一而再，再而三，最終才吞吞吐吐地說：「剛才爐火燒着您的衣裳了。」
朋友連忙站起來，一看，衣服已經燒掉一大塊。他氣得臉色都變了，說：「為什麼不快點和我說，哪有這樣慢吞吞的？」
于嘽子說：「怪不得人家都說您性子急，果然如此！」
■正經之外
軟綿綿酸溜溜的讀書人
于嘽子舉止「從容」，言語「逡巡」，就是個慢吞吞、軟綿綿、文縐縐且酸溜溜的讀書人。
自漢代獨尊儒術，「儒」慢慢成為讀書人的通稱。《說文解字》說：「儒，柔也，術士之偁」，「儒」本就是柔順平和、掌握某種技能之人。「儒」字右邊是「需」，古文字學家徐中舒認為「需」就是原始的「儒」字，甲骨文寫作「(圖二)」，中間有個「人(大)」，身旁幾個小點是水滴。金文又寫作「(圖三)」，下面也是個「人」，不過寫作「天」，上面是「雨」。「需」字後來又寫作「耎」，下面還是人，上面的「雨」訛寫為「而」。徐中舒認為，儒者祭祀前需要齋戒沐浴，也有學者認為這是人被雨水淋濕，無論如何，「(圖二)」、「(圖三)」都由「人」和「水」兩類部件組成，「儒」也好，「需」也好，本義都是「濡」，表示沾濕、浸濕。
東西一沾濕，就會變得軟綿綿，從而引伸出柔軟、柔弱之義。柔軟的「軟」字原本就寫作「輭」，右邊正是「耎」，也就是「需」的變形。帶有柔軟、柔弱之義的字偏旁大多从「需」或从「耎」，例如，軟綿綿的蟲兒是「蠕」；軟綿綿的稻米是「�說v，即「糯」；軟綿綿的熟肉是「胹」，又寫作「臑」；軟綿綿的女性是「嬬」；軟綿綿的嬰兒是「孺」。而「儒」，當然就是軟綿綿的人，性格也軟綿綿，懦弱的「懦」也是「需」字旁。
「儒」性情柔弱，因為掌握了「禮」、「樂」等技能，又喜歡賣弄，在唐代已經成為人們嘲笑的目標。蘇鶚《蘇氏演義》上說，讀書人好作姿態，時而聳肩拱手，時而擠眉弄眼，像極了人吃醋時的模樣，所以當時人把他們稱為「醋大」。
醋是酸的，於是，讀書人又和「酸」字黏在一起。宋代更有專門戲弄秀才的雜劇，像《襤哮負酸》、《秀才下酸擂》、《急慢酸》、《眼藥酸》、《食藥酸》等，都帶個「酸」字。
〈性緩性急〉是明代劉元卿所寫寓言，文中軟綿綿、酸溜溜的于嘽子正是「迂緩」的讀書人的樣板，反映了唐宋以來對酸秀才的刻板印象。
■實戰篇
1. 以下哪句的粗體着色字，性質與其他三句不同？
(A)欲以奉告
(B)敢請，唯君寬假
(C)而後敢言
(D)當謹奉教
2. 試判斷以下陳述：
于嘽子誤以為朋友性情急躁。
□正確
□錯誤
□無從判斷
3.于嘽子之「迂緩」表現在哪些方面？
■洪若震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主要研究文字學、古代文獻和古典文學，長期從事語文教育，著有《生鬼文言文》系列)
文：洪若震
圖：Vitelle@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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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3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