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三問幸災樂禍倫理學
【明報專訊】■Q1：為什麼人會幸災樂禍？
A：人間主角對鬼主角的死，幸災樂禍，導致鬼主角遺憾。故事提及人間主角幸災樂禍的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由鬼主角說出，因為互相競爭排擠，人間主角當然樂於看到競爭對手鬼主角的失意落難，讓自己最終勝利；
另一原因隱藏在故事背景中，鬼主角是監察官員，卻貪贓枉法，人們認為，壞人死不足惜，應嘗惡果，得到報應，才大快人心，天理才得以伸張，這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原始正義觀(Richard Smith《暗黑心理學：幸災樂禍與人性的陰暗面》)。兩股情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陰暗與光明，夾纏不清。幸災樂禍，是光明的正義感被陰暗私心騎劫的情緒！
故事中人間主角「陽陽有德色」(得志滿足的樣子，裝出對我有恩德的表情)，前半私心，後半假裝正義，正好強化了幸災樂禍的虛偽性質。
■Q2：幸災樂禍是被動地享受他人的痛苦，與主動傷害他人的為惡而惡，有輕重之別嗎？
A：德哲叔本華「將幸災樂禍視為人性最卑劣的特徵，一切罪孽中最惡毒的一種」(叔本華一生失意，特別忿恨別人對他幸災樂禍)，但現代社會心理學家一般卻認為無可厚非，「人們在幸災樂禍方面的表現並非如叔本華讓我們相信的那般卑劣」(Lars Svendsen《我們與惡的距離》)。
考材中，鬼主角提到人間主角「雖引嫌不問」(你雖然因為避免嫌疑，不審問)，人間主角也自省「幸哉我未下石也」(我沒有乘人之危加害呢，真僥倖啊)，都是正面評價沒有落井下石。不過，人間主角即使只是幸災樂禍，也讓鬼主角「患難之際，此最傷人心，吾安得不憾？」(在禍患、災難的時候，這最傷害人的情感，我怎可以不遺憾)，「其飲恨猶如是」(他那沉沒在遺憾中的程度，仍然像這樣深)。紀昀在西哲與今人之間處於中庸之道，一方面認同蓄意的落井下石更惡毒，不過，如上文所述，幸災樂禍同樣夾雜私心，其實一樣卑鄙。
■Q3：暗地幸災樂禍並不傷人，為什麼也不道德？
A：故事中鬼主角提到「是他人據法置我死，而君以修怨快我死也」(這是別人依法定我死刑，而你是由於報復仇佷，對我死感到快樂)透露端倪，注意據法和修怨的對舉，暗示了：即使大部分幸災樂禍不具傷害，但這種與惻隱之心(即儒家的「仁」)相反的情緒，卻會不知不覺間，誘使人們放縱自己的黑化快樂，經不斷滑坡，最終化被動為主動，製造不幸，還大言炎炎，自以為正義，虛偽得連自己也騙倒了。幸災樂禍之所以不道德，因為它把人置於危險的道德邊緣(《暗黑心理學：幸災樂禍與人性的陰暗面》)。人間主角反省，覺悟「哀矜勿喜」，對別人——即使是死對頭——的苦難，也當悲傷、憐憫，切勿高興。
延伸到法與情的關係上，有關當局固然應該客觀根據法律執法和司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是法的一面；同時，也不應該夾帶個人好惡，以為把犯人定罪，大快人心——即不幸災樂禍，相反，應該懷抱對一切生命的同情心，對任何人，包括犯人，為他們的罪愆和懲罰悲傷和憐憫，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即哀矜勿喜，這是情的一體兩面，也是中華文化偉大之處。
鬼角色不但能超越時空，還能夠超越人的意識，知道人無法知道的事，這種敘述邏輯很方便；把人世間的不平，如考材故事中的遺憾，外化為邪煞一類具體意象，讀者直接面對，怵目驚心，更是鬼故事的敘事特點。
今天人類愈來愈受智能演算法操縱和挑撥，不同立場，尤其不同政見之間，壁壘分明，無緣無故生出彷彿不共戴天的仇恨，看見對手窮途末路，喜氣洋洋，大呼抵死。紀昀提醒世人，幸災樂禍違反中華文化精神，小人扮君子，比鬼更可憎。難怪說，不必怕鬼，因為啊，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本刊刊出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星笈中文 第10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