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
【明報專訊】文本分析
現實世界已是如此喧囂紛擾，有時候也會對寫實主義的小說出現審美疲勞。這時不妨看一篇現實人生看不到的世界，看作者刻意營造的華麗境地，琢磨一下作者在浮誇的意象下探討的人性。
這篇小說是典型的「哥德式小說」——充滿黑暗、恐怖、厄運、超自然力量，還帶幾分華麗，對往後的電影、社會文化頗有影響。這種風格的小說有時比電影更具效果，因為人之所以恐懼，在於對未知的不可掌握，拍攝成畫面的話反而缺少了期待和想像。讓我們進入愛倫坡筆下的種種瑰麗而恐怖的大宅迴廊。
1 封閉、走向滅亡的府邸
//房子外部長滿細小的菌類，像錯綜複雜的網一樣，從屋簷上懸掛下來。然而，這一切絕不能算特別破敗凋敝。磚石結構的每一部分都完好無損；它各個部分依然十分協調，但每塊石頭已漸漸碎裂，這之間似乎存在某種狂亂的、自相矛盾的東西。這不由使我想起華而不實的老式木結構建築，在漫長的歲月裏，某個被人忽視的拱頂由於長年不通風，正在漸漸腐爛。不過，這座房屋除了外表有大面積的破敗以外，整體結構絲毫沒有動搖欲墜之感。也許，某個一絲不苟的觀察者會發現一道幾乎不易察覺的裂縫，從正面的屋頂延伸下來，蜿蜒曲折地貫穿整個牆壁，最後隱入小湖的死水中。//
這段描寫出現在「我」觀察厄歇爾府外觀的時候，文末呼應此段，府邸正是由這幾乎看不到的微細裂縫開始坍塌的。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愛倫坡一方面強調它的華麗，一方面描寫它有致命而微細的缺口，暗示「我」即將要見證轟然倒下的龐大景象。
「我一邊思緒如潮地想着這座府邸的特色是與厄歇爾的家族特徵完全相符的，想着在多少個漫長的世紀裏，房屋可能對人產生的影響……」作品以厄歇爾府這座建築物為題，整篇築構這龐大的意象，妙就妙在這意象並不確指什麼，但又可以和世間種種「成住壞空」的「空」聯想起來——生長，維持，頹敗，最終歸為虛無。它可以是抱殘守缺的國家，可以是沉痾不起的肉身，可以是腐朽破敗的靈魂，重要的是，它的坍壞遠比想像的要急速。世情奄忽變幻，眼看他樓塌了，呈現了人和命運的拉扯角力下，人們無奈的興嘆。
2 悲哀的不凡
//我好不容易才強迫自己承認，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我孩提時代的玩伴。不過，他的面部特徵倒一直都很鮮明獨特。他臉如死灰，大大的眼睛淚汪汪的，放射出無與倫比的光芒；嘴唇略微薄了一點，沒有一絲血色，但曲線輪廓卻精美絕倫；鼻子是典雅的希伯來式，但鼻孔極為寬大，這在類似的鼻形中是十分少見的；下巴線條精緻，輪廓並不突出，這說明了他在精神上缺少活力；頭髮柔軟、纖細，酷似蛛網。這些面部特徵，再加上天庭極為飽滿寬闊，使他的模樣令人難以忘懷。//
這篇小說的人物，不能用寫實主義「立體人物」——充滿豐富的個性和行為來賞析，而是欣賞作者鋪陳的細節，以及琢磨作者背後所寄寓的世界觀。這位厄歇爾先生善於繪畫、音樂、譜詞，繼承古宅精緻鋪張的物品，從作者對他外表的描寫可見他是一個孤絕之人，最後沉溺在這條孤獨的路上，如果他是凡人，他大抵免於死亡，但也就平平庸庸了。大抵奇特之人總會承受平凡人不能理解的心路歷程。
文中多次描繪他病態的神經過敏，包括對微細聲音極之敏銳的聽覺神經、自稱有家族遺傳病對藥物不抱厚望，但又補充說這神經疾病不久自會痊癒等，帶領讀者走入人性的陰鬱黑暗，只有透過對死亡的懷疑，才能認知生命的真實。
3 「我」無端獲罪
「我」一邊讀小說，一邊聽到各種離奇和不謀而合的聲音，因當時「我」不知是妹妹爬出來的聲響，這是小說高潮之處。故事直接引錄「我」所朗讀的小說節錄，最後一段是這樣的：
//卻說那好漢擺脫了巨龍的魔爪，猛然想到牆上的銅盾，想到要打破上面所附的魔咒，於是他搬開擋在前面的巨龍屍體，英勇無畏地踏過城堡的白銀地面，走向掛着銅盾的那面牆壁；可實際上，沒等他來到牆邊，銅盾就掉落在他腳邊的白銀地面上，發出一聲可怕的巨響，震耳欲聾。//
愛倫坡像半開玩笑地，將《瘋狂的宴會》這篇小說中的英雄形象和即將嚇破膽的「我」做成對比。是否勇敢之人也必帶有幾分膽怯，而膽怯之人又總會有幾分勇敢？不得而知，只知「我」其實是被利用了，厄歇爾借「我」之手活埋了妹妹，「我」無端成了殺人兇手，這時瑪德琳的破棺聲，實際上又是「我」不至成為共犯的錚然巨響，當中有慶幸被救贖的意味，又有騎士獲銅盾的勝利感，至此，人間悲喜，帶有狂歡，帶有荒謬，作者的人文襟懷於焉顯露而又有幾分戲謔，是全篇境界最高妙之處。
■知多些！
哥德式小說
哥德式小說，又或哥德式文學(Gothic Literature)，起源於英國18世紀後期，是英語文學中重要的流派，可說是暗黑和浪漫的中世紀風格，19世紀在歐洲和美國廣泛傳播。小說元素包括不死的怪物如吸血鬼、狼人；恐怖的形象如超自然力量；家族詛咒、厄運等。作品常常配置於深淵、城堡、暗室、暴風雨或月光等情景之下，人物備受孤獨絕望、死亡意識與精神反常的折磨，讀起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像陷入詭譎與黑暗當中。
■思考題
問：有人認為這府邸代表着人的身體，如果是這樣，這身體有什麼特徵？
答：一成不變，不與外界聯繫，缺乏活力，有問題而不修補，顧影自憐，等候着敗亡的命運。
■奪星題
問：瑪德琳這個角色，你覺得有什麼寓意？
答：她臨終一撲，擊殺了厄歇爾，突破了囚禁。作者沒有寫厄歇爾對她的摧殘，但以騎士獲盾這象徵來看，她是抵抗命運的悲劇英雄。厄歇爾府的倒塌也可以想像成她臨終力量的延伸，而她以餘力爬起來，可能寄託了人的積極反撲精神。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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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9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