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命途
【明報專訊】就這樣，她考獲了全校最優秀成績，同事好歡喜，說她將來可以回來當老師。
我曾經在自修室後頭偷看她溫習，真的，她沒有佯裝，這年頭，誰會連續拚命6小時，然後若無其事般再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重新溫習6小時。我只能說我的教導很靠譜，桌上置着的是我親自為學生製作的筆記，只是，我沒料過她還有補習社的材料，我不是沒跟她說過補習社是不管用的嗎？這顯然是種浪費。
陽光暖暖，在這種盛夏考試季裏，有些學生被風誘拐，在堤堰上攤了一晝，其實心裏就像崩陷了一個大窟窿。她卻沒有，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又同時裝滿記憶，這是她獨有的溫習方法。每次踱步至走廊盡頭，她還會像舞蹈員般轉身，那飄散的裙襬十分好看，而且安靜，就像從沒受過歲月搓皺的少女般，設法保存着原有的純淨。真是美態，她為何還沒決心當個舞蹈員？6年來她的身體如此增進，不就是個證明嗎？在堤堰上跳着自己的舞的人應該是她，我還可以想像她兩手一揮，把書本扔到海裏，那真正深不見底的洞穴裏去。
她好像從來沒有發現，當老師是何等遭殃，當了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天昏地暗。我看着她，就像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或者說，她根本就是年輕時候的我重新活了一次，我要怎樣告訴她不要打算當老師啊？就像是告訴年輕時候的自己，終有天你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我，你才是體會到無法回頭的滋味。我愈來愈困惑，好端端栽培你變得優秀，不是為了將你塑造成下一個我，或者是同一個我。
我還精心地替所有學生辦一趟旅遊，在陽光淡淡裏，大自然這種誘餌，就像紅蟲餵食，至少可紓緩她過度溫習的壓力。當我從她抬頭瞥向海灘，手伸直指着遠處的山崗時的樣子，才發現她是何等堅信着自己的信念，好些學生還以為和她逗樂，直往她指着的方向奔跑，就像在盛夏光年裏義無反顧地在做着青春的事啊。我開始懷疑是學生精神錯亂，精神錯亂可會是她嗎？還是我自己？
她可沒說過今天打算休息一會，在別人眼裏，她從來都是如此安分，同事皆說她是當老師的料子，似乎一直要她有天上演從前的自己。陽光再次映入，照耀着她的身體，好看。坐在燒烤爐旁，火屑的聲音和形狀如曼妙的舞態，她沒有嗅出大自然的香氣，在大伙兒四野奔走時，啊，可憐的她，還把課業捧在手心，一字一句地在讀。她是不是認為自己還不夠優秀？既然陽光滿滿，那就不要浪費碧天之下的愉悅。燒烤爐愈發興旺，我沒想過自己真下得了手，就這樣把她的課業往燒烤爐裏丟，火瞬間把課業吞滅。身邊幾個學生都訝異我所做的事，有些人更裝出不解的表情，可他們自己似乎仍未搞清楚是對我不解，還是那些課業。就在我深吁一口氣之際，她站了起來，雙手合十，緊瞇着雙眼，淺笑着說：「老師，多謝你，你是唯一相信我已把課業溫得熟透，我曉得我不再需要它了。」然後她又像舞蹈員般轉了個圈，四圍的學生還鼓起掌來，說她幸福，得到了老師火葬般的祝福。
她就這樣考進了大學中文系，正在就讀自己喜歡的課程，還不時在文學雜誌投稿，說是替未來當老師做準備。那天，她把在中文系辦公室門外的照片寄給我，照片中看見陽光毒辣地照在她的頭上，她以文件夾擱在頭上遮擋着，笑起來好滑稽，年輕嘛。可是，她從來也不知道，原來我也拍過如此一張照片，同樣的地點，同樣的陽光，還有同樣的表情，而我當時也如她這般，一樣的快樂過。
■作者簡介
陳志堅
(中學中文教師。著有散文集《時間擱淺》、小說《離群者》、《無法預知的遠方》等，主編《情味?香港》，作品亦散見於報章與文學雜誌。)
文：陳志堅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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