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導.遊人(六)

[2022.03.25] 發表

【明報專訊】與黑暗對話——吳皓妍

素有見風落淚的毛病,最近一次正巧獨自上街,任我如何命令影像清晰地攤開,斑馬線仍似影非影。這些因淚迷離的小半分鐘,總和那年那次黑暗中的旅程很像很像……

「如果獨自過馬路,像現在,要多留意車流方向——是前、左、後還是右呢?」導賞員明明講解清晰,但我就是留意不到,分辨不到,只能在黑暗中佇足,直到他指引後,才敢糊里糊塗繼續走。「這次的危險應在前方。」

幾年前曾到長沙灣的「黑暗中對話」體驗館,進館不久便有過馬路體驗。初在漆黑中舉足,感覺自己像太空人,心是懸浮的,每踩一步也會試探式地放輕,而世界也突然寧謐澄靜,與平日睡前的黑暗有點像。直到在「馬路口」,才猛然醒覺這是日常熙熙攘攘的生活,不在安全的H上。馬路如虎口的意識根深柢固,於是下意識不停盡力撐眼,卻依然無依無傍。黑暗無法靠睜眼揮之而去,像纏繞不斷的老女巫喃喃自語地念咒語——她的存在不是為了你,她也不是存心詛咒你,但你就是無法逃離這個不安的密閉結界。

明明旅程前已經預知完全黑暗,已經有經驗豐富的導賞員和同行十數人,手上已經有可把可握的杖。明明白白的黑暗和一切黑暗一樣,一樣會令人立即無助,因為我們所謂過生活,其實主要是眼睛在生活。就像那些通常會在橫過馬路位置的泥黃色大圓點,原來是提醒視障人士的警示,我在那個旅程後,逛街時才對它們多加注目了些。(不!應該說「地面凸起來的一組組大圓點」,這樣較貼近視障人士對它們的體驗。)

渾噩迷糊地走到那趟旅程中間,直到感受到一泡空氣中微潤的水霧,我才真正意思識到導賞員與我們的分別。在黑暗的國度,他能接收當前事物給他的信息,我卻無法明白當下,只懂依賴他傳譯黑暗的語言。「這陣潮濕的海鹹告訴我們到達碼頭了」,「手杖應該會探到前方的木地板」……他以手、身體、耳朵等一切可能的器官,與黑暗的實G溝通接觸,相反,我主要利用曾經光明的記憶,理解眼前的黑暗。黑暗中踏上船,腦海會自動呈上一塊平滑的深褐色木板地面;黑暗中坐下,腦海會為我呈上冰綠色的、在北角或中環渡海小輪上的膠漆座椅;黑暗中聽見海浪聲,腦海會為我呈上青藍與天藍色錯落的浪潮,甚至補上閃出陽光的浪花。那時,我才發現不安來自不正確的寄託。無法明白黑暗中的現實,於是靠回憶中曾經的張眼生活來重組目前,其實已非實在的活在此時此刻。

在黑暗的時刻活得游刃有餘的,全團中就好像只有他,使我邊依賴他走,又邊不自覺懷疑:展館要讓人體驗視障人士黑暗中的生活,所以導賞中的他也應是視障人士吧?還是他是戴了特別的眼鏡,所以知道眼前有馬路、有碼頭、有賣懷舊叮叮糖的小販?他在展館工作多年,物件位置都倒背如流,不見步也能如飛?直到旅程最後,他開心見誠地說:「我從來只得常人一成視力。」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在說,看不見也未必不能傳譯世界。

想通了以後,發現黑暗不是結界,活在黑暗中也不是詛咒,真正的詛咒是:認為沒有光明不算生活。與其說人必須從黑暗走到光明,不如說不論黑暗有多黑,人都要找到自己「看見」的方法。

■文化小知識

當年「黑暗中對話」旅程完成後,導賞員帶我們到留言板。依稀記得自己寫下了一首有關黑暗的詩,一首至今喜歡的、顧城抒發時代之感的新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一代人》■

黑夜中的眼睛——薛頌平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油庫被俄軍擊中」「60萬人逃難」「烏克蘭人以身阻止俄軍坦克入城」「宵禁」「對基輔等城展開轟炸」「眾多平民傷亡」「地鐵站成為防空洞」……戰爭的信息不斷轟炸我的眼睛。多年接觸黑暗觀光,心堜嶸鬫b茲戰爭的可怖,想不到今天黑夜更黑。

「黑暗觀光」(Dark Tourism)的概念,我是在近年才首次聽聞的。它是指重遊天災、人禍、戰爭、屠殺等慘劇的發生地,親身接觸黑暗時代的記憶。我從小就對戰爭中的人感到好奇,小時候我會大膽問坐在快餐店內旁邊座位的婆婆抗日戰爭時的生活,而在大家庭中,我可能是唯一一位成員,親聞外婆倖免於難、驚心動魄的故事。這位小女孩在鄉下逃到山洞堙A依然避不過日軍的搜索。但士兵對女孩動起慈悲心,把軍刀放在她的頸項上輕輕一掃就離開了,剩下嚇得失神的女孩。戰爭殘酷,無人性的非日常下又可能會體現日常中的人性。大概是這些矛盾極致的詭異,使我從小就對戰爭配上一雙荌g的眼睛——因此在大學開展了日本的戰爭記憶研究,也燃起了我策劃日本戰[團、與當地人進行和平交流的熱情。

跟我去沖繩遊學團的女學生都一定感觸良多。我們戴上黃色的安全帽,拿茪漡q筒,小心翼翼地踏下鐘乳洞的樓梯。與印象中五光十色的鐘乳洞不同,這個鐘乳洞完全黑暗。在二戰期間,這堿O姬百合學徒隊照顧傷兵的戰地醫院,而隊員只是15至19歲的女高中生。美軍準備登陸沖繩作戰前的晚上,老師召集她們,率領她們到後方支援。抬頭看,一塊較平的石板上躺茤D吟的傷兵。醫生手起刀落,血濺到女生臉上,她們用力壓住缺乏麻醉藥而疼痛翻滾的傷兵,眼睛盡是驚惶,如同我的學生般。再往堶惆哄A關起手電筒,我們盲了,只感受到滴到頭和肩膊上的水,也滴在腳下奄奄一息的士兵身上。所有被判斷為無可挽救的士兵,都會被女生搬到這堙A任由他們在絕望的身軀旁,氣若游絲地喊「水啊——水啊——」,直至斷氣。

和平時代看這些,容易只流於非日常帶來的刺激,但在那最昏昏嚷嚷的半年,當我帶茞晰滿佈紅絲的學生,逃離令人發狂的社會透透氣時,這堛漪G事定必令他們的眼睛再次通紅起來。其後的幾年間,疫情下的社會,表面異常迅速地變得平靜與亮白,再加上全球化下不再遙遠的戰爭,這些年日,非日常何不也成為日常?在這埵赤曭澈臚l,我們又該導引他們去怎樣審視這個世界呢?

222名女高中生,123名死於這場沖繩戰堙C活下來的女生,在戰爭過了40多年後,再次聚集起來,在其中一個戰地醫院壕旁邊興建了姬百合平和祈念資料館。她們說:正正為了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同學和老師,我們更要把戰爭的慘G、和平的重要一直傳承下去。

不知還有多少路,未解黑夜何時盡。但願我還有力氣與勇氣,帶蚞ル糽M我們黑色的眼睛,一直去尋找那片未知的光明。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吳皓妍: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教育及文化機構 SPEC 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

■薛頌平: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

文:吳皓妍、薛頌平

(本刊發表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語文同樂 第5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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