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如影歷歷，栩栩如真——〈秋山圖〉的幻象和真實
【明報專訊】老話說：「往事只能回味。」前陣子去了小時候常光顧的茶餐廳，點了兒時最愛的「蛋牛治」。回憶中，鹹牛肉的香味滲進蛋中，炒蛋燙臉的蒸氣瀰漫在上下兩層麵包，使它更為軟熟，不知不覺吃完，心中興起幸福過後的落寞。可是，眼前2021年的蛋牛治，我吃了一口，麵包又粗又油，鹹牛肉就是一般罐頭的味道，蛋，別提了。懊惱之際我想蛋牛治或許沒有改變，變的只是被美食寵壞了的自己。回憶與現實的落差，芥川龍之介的名篇〈秋山圖〉以傳奇般的筆調呈現，讓讀者跌進自己各種悵然若失的密林中，點燃一盞引路燈，並向更深的內涵泅游探索。
■故事簡述
兩位畫家王石谷和惲南田正聊天，聊到傳說中的名畫——黃公望的《秋山圖》，王石谷談起一段曲折離奇的往事：煙客先生(王時敏)一向私淑「大痴老人」黃公望的畫風，為之傾倒，有一回，畫壇前輩董其昌向他提起大痴老人有一幅隱世名作，叫做《秋山圖》，是大痴畫中的極品，現存張氏家中。煙客先生便帶同董其昌寫的引薦信去張氏家中觀賞《秋山圖》，一看之下，果然布局宏偉、筆墨渾厚，使他魂牽夢縈。煙客先生及後多番懇求張氏出讓，均遭拒絕，只好斷此念頭。
五十年過去了，煙客先生把此事告訴了王石谷，王石谷自是聽得目眩神馳。後來二人得知《秋山圖》落入王氏手中，二人不約而同地登門賞畫，怎知一看之下，王石谷面前的這幅畫，竟然配不上煙客先生的形容，煙客先生也覺得雖然是好，但也遠不如該畫在自己心中的形象，黯然神傷。正在令主人尷尬之際，只有未看過、也未怎麼聽過此畫的同行朋友——廉州先生幾句衷心的讚賞，才令主人緩頰，煙客先生認為五十年前看過的畫或許狐仙幻術化成的。
時間回到王石谷和惲南田聊天的情境，到底是不是同一幅畫呢，兩人都沒有答案。惲南田認為《秋山圖》存在於煙客先生和王石谷的心裏，也就夠了，彼此拊掌一笑。
【原文】節錄
主人疑惑的臉上，像少女似的紅了起來。隨後寂寞地微微一笑，怯生生地望着牆上的畫，接着說道：「其實，每次看這畫，都覺得像睜眼做夢一樣。不錯，《秋山》是美的。但這美，是不是只有我才覺得呢？在別人眼裏，會不會只是一幅平庸之作？不知為什麼，這疑團始終纏着我。難道是我疑心太重，抑或是這畫在這世上，實在太美的緣故？我不知道。總之，覺得很奇妙，所以，聽您稱讚，才叮問了一句。」
和芥川名篇〈竹籔中〉一樣，小說中每一個角色都有截然不同的觀點的感受。此段描寫文中第一個藏畫者張氏對煙客翁賞畫的反應，相比起第二個收藏家王氏的附庸風雅，張氏是由衷地認為《秋山圖》美，甚至美得讓他覺得孤獨，美得認為別人難以理解自己，那想必他在觀賞的時候已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畫境和現實，有點老子「俗人昭昭我獨昏昏」的况味，這使他感到很困惑。此處亦側寫出煙客翁同樣迷沉於畫境的因由，芥川一處材料兩種效果的寫法，可見其剪裁佈局之功。這裏描寫欣賞藝術的心理狀態，筆者認為是文學史中相當絕妙之筆。
分析
煙客先生的求不得苦
芥川龍之介很多作品都有讓人揣摩推敲的地方，此篇也不例外。究竟煙客先生多年後看到的是《秋山圖》原作嗎？如果只是狐仙幻術，那全篇作品的主題就不過是怪力亂神，無甚足觀了；但如果煙客看到的是同一幅畫，為什麼相隔五十年，會有如此落差呢？
筆者認為有以下原因：
1. 煙客先生聽過畫壇宗師董其昌對《秋山圖》的吹捧，心頭就多少有種仰仗權威的心理，因此《秋山圖》在煙客翁心中已有崇高地位。
2. 煙客先生自居為大痴的追隨者，簡直是大痴首席知音人，傳說中黃公望的神品，當然要想辦法得到它了(俗話說的「最後一塊拼圖)。
3. 藏畫者張氏府上的山野之氣、張氏仙風道骨的神態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襯托出《秋山圖》是不世出的逸品。
4. 最重要的，就是因為求之不得而產生遺憾，繼而將回憶美化了。多少人因追求不得，而對所追求的事物或人，一廂情願地踵事增華，甚至沉緬於自己的癡迷當中，過後客觀冷徹再看，原來只是境由心造而已。
佛家說的「八苦」中，有「求不得苦」，煙客先生苦苦思慕五十年，可說是求不得苦，但是讓他一睹原作，又失望而回，讓讀者猛然一醒，求不得苦的癥結不在於苦求之物，而在於苦求之心。苦求之心之所以形成，其實也不止基於上述一些偶然的緣分，當過於執著心中賦與畫作的價值，就陷於思慕追求之苦了，甚至追求到手，仍然未能滿足內心的渴望，那就只有永遠空餘悵惘了。
還是惲南田比較旁觀者清，既然內心已有《秋山圖》的美好印象，真實是如何已不必在意了，頓時之間，由苦的心境轉變為內心純粹的精神境界，擺脫由現實和物質產生的種種苦惱，留下了人人都能掌握的美好追求，自由而純粹，人也就不那麼計較成敗得失了。
【問題】
思考題
廉州先生在文中的作用是什麼？
他本身是大畫家，在沒有前設下，第一次看《秋山圖》為之擊節讚賞，暗示予讀者——這就是煙客翁五十年前看過的真迹。
奪星題
文中如何描寫煙客先生的心理變化？在以下3個階段：未曾看到畫、看畫、五十年後再看畫，分別有怎樣的心情，試從文中找出相關描述，並簡要說明。
參考答案：
煙客先生未曾看到畫時十分期待、逼切地想要看畫——「竟有這樣的傑作？那可非看不可。這畫現在誰手裏？」
看畫時非常讚歎——「迄今所見眾多名畫，與此件相比，都要甘拜下風了」。
五十年後再看畫時，不符自己的美好預期、感到失望——「他臉上漸漸籠上一道陰影」。及後道出「能得到此畫，真是好大的福氣」這句，只是煙客先生的客套話。
【延伸小知識】
文中所有畫家都是真有其人，大家可以搜尋一下他們的畫風如何。
日本江戶至明治時期受中國文人畫(包括小說中的人物)影響，產生了「南畫」，通常放在和室當中最尊貴的位置，隨着居室改變，很多這些畫作就被人遺棄了。
■芥川龍之介(1892-1927)
(日本小說家。作品多關注日本社會的醜惡現象，其極短篇小說篇幅短，取材新穎，情節新奇，經典作品如〈羅生門〉、〈竹籔中〉等更被改編成電影。)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星笈中文 第04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