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鎮長規定全鎮大大小小都要飲用廣場前的聖水。從此,鎮民思維日趨一致,眼神日漸呆滯,閒暇時以狂拳互毆及觀賞笑鬧劇取樂。
只有他,偷偷在山區挖口井,汲冰涼井水而飲。
冷眼觀察鎮民的舉止,他深覺廣場那聖水一定有問題。
◆//一//
他要求和鎮長見面。鎮長不予理會。
他擎舉布條,布條上寫著「規定不合理」「聖水是狂泉」,獨自在廣場前靜坐抗議。膝旁水壺裝滿井水。
鎮民圍觀,七嘴八舌:「瘋子!」「神經病!」「聖水是甘泉,黑白講。」「可憐,頭殼破一個洞!」
消息傳開,鎮民紛紛向廣場集中。鎮上警衛也奉令出動,在聖水四周佈下崗哨。
豔陽下,他慷慨陳詞:「我很正常。這水有問題。不信,可以將水送到鄰鎮檢驗。如果沒問題,我願以死謝罪。」鎮民指指點點,嘻嘻呵笑,彷彿在看一齣很好笑的鬧劇。他苦笑連連。
螃Y,瞥望警衛槍管在正前方閃出白亮光澤,他知道,警衛直接聽命於鎮長一人。抹拭額頰汗水,突然一個臆測如削金利刃插入他胸膛。
會不會鎮長在水裡摻加藥物?他越想越寒心。果真如此,此鎮不可久居。心念電轉,他決定帶一瓶聖水到鄰鎮化驗。
當他自口袋取出小水瓶,走近水邊,準備採樣。白花花水光映睫時,他看見一隻槍管冒出白煙。
他踉蹌前傾,倒落水中,水中泛出鮮紅。接著,他的屍體被迅速移走,聖水再度恢復清澈。
某日。鎮長在廣場前頒發獎牌給開槍的警衛。上面刻有「除暴安良」四字。
◆//二//
當他走過街道。鎮民圍了過來。
「這人走路好奇怪!眼神好可怕!」
「你看他手擺動很慢,不像我們這麼靈活快捷。」
「好可憐,竟然神經不正常。」一名婦人憂傷道:「想辦法將他治療。」
「我沒病!」他辯解。
「瘋人都認為自己沒病。」中年男子接腔:「這傢伙一定瘋病得很嚴重。」
他狠狠瞪視自以為是的中年男子。
「小心!瘋人一抓狂,會咬人!」旁邊的人示警。
「把他抓起來,不要讓他到處亂走。萬一傷到小孩婦女就糟糕!」
「對對對,快將他抓住送去治療。」
「絕對不允許瘋人存在,破壞安寧!」
在鎮民喧嘩鼓譟中,他被綑綁送至精神治療中心。
中心醫生商量會診。每天固定打針、強迫他吞藥丸;眼見他病情毫無起色,進而針灸、電擊,想盡各種辦法讓他「正常」。
綁躺病床,忍受針刺的痛楚電流竄身的痙攣抽搐,昏迷中,他知道再繼續治療,他將神經分裂;與其被折磨瘋掉,乾脆和大夥一樣。他大喊:「水!水!給我聖水!」
當中心宣佈醫治成功,鎮民欣喜若狂。在廣場前以狂拳互毆以資慶祝,並合送中心一塊匾額:「妙手回春」。
◆//三//
他知道鎮上沒人會相信他所說「聖水即狂泉」,加上他本身又無法證實,他只好三緘其口。同時為了避免被視為異類,他開始佯狂裝瘋。
經過刻意模倣,他的行徑和鎮民日趨一致。白天,他隨身攜帶一瓶井水,混[市場。閒暇時,亦和大夥以狂拳互毆取樂,並和他們共賞笑鬧劇同聲笑叫。
夜深人靜,獨返山區,俯瞰井中明月靜影,環顧森然巨岩頂天蒼松,他不禁對空「喔──」長嘯,抒發內心的鬱悶。
畢竟,裝瘋賣傻,短期還可以。長期下去,他相信自己弄假成真,有一天必定神經錯亂,真正發瘋。
因此,當他照往例觀看笑鬧劇場,他靈機一動,建議劇中增加「狂人」角色,更可收笑鬧之效。接著,他爭取演出機會。
每當演出「狂人」笑鬧,他不再偽裝,恢復本來面貌,盡情宣洩,台前鎮民呵呵指笑,鼓掌叫:「好啊!」「好像!」「絕透啦!」
他被公認為最佳「狂人」演員。劇中凡是有「狂人」角色,一律由他擔綱。至於他,珍惜每一次演出,唱作俱佳,絕不馬虎。
因為這片刻的演出,正是他最真實的生存空間,讓他能在公共場合自由笑鬧哭叫,不必忌諱。
等他過世,團員送他的輓聯上寫著:「演技精湛」「千古奇才」。而他遺言僅有一個字:「累」。
(文章刊於一九八九年七月十日,台灣聯合報副刊,載於《狂鞋:極短篇第六輯》,聯經出版)
圖:鍾錦榮
鳴謝:張春榮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張春榮,專研修辭學、作文教學、極短篇,同時多有極短篇創作,現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兼任教師。著有《極短篇的理論與創作》、《現代修辭學》、《南山青松:張春榮極短篇》等。
■相關著作:
書名:《狂鞋:極短篇第六輯》
作者:張春榮
出版社:聯經
簡介:字數精簡的極短篇,巧妙處理敘事觀點,將故事翻轉出另一層意境,亦能表達多層次想像空間,使讀者在幾分鐘內,得到一份感動和啟示
[語文同樂 第3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