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第1段)我首先解釋一下題目。在太空時代，我竟然還用一個如此落後的詞語——「縴夫」。什麼是縴夫？縴夫就是指那些運用自己的身體能力，全力把載重的船逆流而上拉到目的地的人，他們就稱為縴夫。現在是講求「生死時速」的時候，我竟然談論縴夫，是不是不能與時並進呢？其實，縴夫是一個很好的象徵。它象徵了什麼？縴夫負責運輸交流，將一個地方的人、事、物運送到第二個地方去，這種傳遞與交流，與老師的教學工作與知與情交流是一樣的。此外，他們都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在歷史中，他們未必會留下名字，所有縴夫都清楚知道這一點，但他們依舊賣力從事這行業。
(第2段)縴夫腳步——我有很深刻的印象。當我第一次在長江邊走的時候，導遊告訴我，在長江邊的石堤上，有一個一個的腳印，這些腳印是千年萬代的中國縴夫一步一步地走出來的，在石上留下痕跡，這令我深深感動。這些人物雖然寂寂無聞，但是人們不會忘記他們，因為他們的腳步已留下來了。
(第3段)究竟今天的老師是不是縴夫呢？是。除了我剛才所說，他們把事物、知識、人情作交流外，他們還每天逆流而上。所謂「逆流」，包括傾斜社會的風氣、失敗的教育政策，這些環境每天每一刻都在他們身上施加了很多逆流阻力。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我們應該怎樣做？
(第4段)今天在台上，我借用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我相信不須再解釋「溫故」了，任何一位老師都要「溫故」；但是「知新」是指什麼呢？所謂「知新」，其實每天都有新的知識來到我們面前，怎樣才是「知」？我們必須在求知之後消化知識，然後把它變為生命的一部分，再把它傳遞給別人，這「知」才是有效的。至於應用，是「知」的最重要部分，光是知道是沒有用的。怎樣才是有效的「新知」呢？現在全世界的知識、事件、社會的風氣都急劇變化，教育是一個群體的工作，亦需要講求個人的努力。不過，單憑個人的努力是不足夠的，只有一個人當一位好教師，是撐不下去的。故此，我們面對「新」時，要採取什麼角度？我們要不斷地自我增值，不要躲在自己狹窄的圈子裏，要追上時代。此外，現在的香港教師還要面對教育政策的「新」。一些由上而下的新政策，往往造成教師無可避免的逆流阻力，很多毛病都是來自這些決策的「不知不覺」、「一知半解」和「明知故犯」，這種「新知」可說是有害的。
(第5段)以下我要說的話，可能許多人都不同意，但作為在香港從事教育工作四十多年的人，我有深深的感受，就是香港的教育決策者中，有許多不是教育家，不是真正的前線教育工作者。許多時候，他們並沒有錯，他們只是從行政、經濟、可量度的數字等角度，去考慮及釐定整體的教育政策。什麼是行政的考慮？就是要快速見效，要量化。總而言之，就是推出計劃後要很快看到成效。可是「百年樹人」，那些真真正正的效果不是一兩年可以取得的。第二是經濟的考慮，節省是應該考慮的，過分的浪費是應該節省的，但是教育的投資必須用得其所。我們很容易看到一些錯誤的投資造成了浪費，不只浪費金錢，還浪費了人力和時間。決策者可說是沒有犯錯，錯在他們不知道教育的藍圖上有許多值得考慮的地方。對於近來的各種新政策中，我要指出一點，我們都知道需要改，這是必然的，時代不停變遷，我們不能一成不變。然而，歷史告訴我們，過急的新政改革必定有錯失的，必定有人不適應的，因此我希望決策者是逐步改善政策，而不是「忽然」全部改革。改善需要循序漸進，是不能急的，不可能在短期內發出一個行政指令，企圖解決問題。因此，「溫故而知新」不只是老師的責任，還是所有教育決策者的責任。
(第6段)第二句是《易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在座如有中文老師，請原諒我是先曲解這句話的：每一個「君子」的頭上都有一片「天」，如果這片天過分「行健」，就會破壞恆常的秩序。作為「天」底下的「君子」，便必須「自強」，否則便受不了。你要「不息」，我解說為即是不要休息，由早上到晚上，由教學到行政、開會，開會直到晚上九時十時，這樣就是「不息」。很抱歉，各位中文老師，我如此曲解這句話，因這曲解的意思確確實實地描繪了今天教育工作者的苦況。我這些話不是在吐苦水，我也沒有苦水可吐，因為我已經退休了，再壞的事情都與我無干；但不是的，關心香港的人，關心香港下一代的人都不能推卸責任。我希望將來的教育決策者不要太心急，不要過分「健」，因為過分「健」，便會推行得太急迫。所有機器如果超速運作，都有危險的。
(第7段)還有一樣事情是很重要的，現在我們會把事情量化，從而評估老師做了多少工作，認為老師不眠不休地工作才是好老師，其實這是絕對錯誤的。現在的政府提倡知識型經濟，講求創意。知識型經濟需要全副的裝備，而創意指腦袋有靈動的空間。當一個人由早到晚工作，完全沒有空間讓他有散漫的感覺，即使他想思考也無法思考。許多著名的哲學家、科學家都喜歡散步。若你要現在的老師有閒散步，他們能嗎？散步不是讓人消閒的，散步能讓人的腦袋有時間在空中花園散步，能讓思想自由飛翔，這是十分重要的。我們不可用人用得太盡，應把時間，特別是思想的空間、時間，給予真正想從事教育的人，這才是合理的「天行健」，在底下的君子才能配合到「自強不息」。不論從事什麼行業，特別是教育工作的人，都十分需要休息。因為他們即使放學回家休息，也不是躲懶，他們仍然記掛?學生，仍然思考如何教好一堂課，以及如何設計明天的教學方法，所以說他們「不息」，這行為他們是願意的。
(第8段)最後，我衷心盼望教育決策者除了合理運用資源外，應考慮人性、人情、人事。當設計決策時，不要只顧硬件的設計，必須把老師作為一個人來看待教育的需要。
(第9段)這次我得獎，我相信在座有一些人可見證我曾拒絕獲獎，理由是我不認為自己值得獲獎。在過去的日子，我很幸運能遇到好學校、好校長、好同事、好學生，即使在港英時期最不好的教育制度下，我進入課室後，依舊能掌握自由度去處理教學事情。可是，現在有許多教師不論是進入課室，還是在課室以外的地方，都無法掌握自己的教學程式。然而最後，我還是領了獎，理由是這個獎項不是屬於我的，我是代現在香港教育工作行列中認真而默默耕耘，卻沒有受到應有尊重的老師而領此獎的。我站出來領獎，是希望告訴老師：放心吧，你的努力，必定有人肯定的。如果肯定遲來了，沒關係，總會有人肯定你。我很希望教育同工在極度困難的環境下，依舊可以自強不息，謝謝各位。
(此為作者二○○三年十二月九日在「香港教育學院第二屆傑出教育家獎」頒獎禮上的講辭)
出處：《縴夫的腳步》(2014年)
作者：小思
出版：中華書局(香港)
■作者簡介﹕
小思，盧瑋鑾，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現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曾赴日本京都大學研究中國文學。曾任中學及大學教師，現為中大文學研究中心顧問。2015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終身成就獎」，表揚她在香港文學研究和資料整理的貢獻。著有《曲水回眸──小思訪談錄(上、下)》、散文集《承教小記》、《香港文學散步》等。另有筆名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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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3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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