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三不朽 - 鄭培凱
【明報專訊】(第1段)小時候在台灣讀書，初中語文課本有篇文言課文，其中講到古人有「三不朽」之說，是立德、立功、立言。老師告訴我們，立德是最高的成就，影響後世最為深遠，為人類文明設立了表率，萬世不替，所以是不朽第一。他舉的例子是耶穌基督、釋迦牟尼、孔子，都是宗教信仰領域的大德，為人類開示了精神提升的理想。立功則是建功立業，為群體的生存發展打開新的局面，乃至於捍衛國家主權與民族文化，維護生民的長遠利益，為百姓造福，像漢武帝、唐太宗、諸葛亮、孫中山這樣的偉人，都是為後世立功的政治領袖。外國也有偉人的，像亞歷山大、華盛頓、拿破崙，也都為他們的國家民族立過大功。立言則是發揮思想的智慧，建立哲思的系統，解釋天地人的複雜關係與觀念，或是通過高超的文字藝術，抒發真善美的感悟，啟發人們對人間美好世界與事物的追求。
(第2段)我年輕的時候，一直覺得老師的說法雖然籠統，卻似乎很有道理，可以作為立身行事的模範。上了大學，讀《左傳》，讀到「襄公二十四年春」，才發現，原來這個說法出自春秋的魯國，也就是當時最遵循周代禮法的地區，孔夫子的家鄉，而且是在外交場合出現的辭令。公元前549年，魯國的叔孫豹[1]出使晉國，晉國范宣子[2]問，古人有「死而不朽」的說法，是什麼意思？叔孫豹一開始沒有回答。范宣子接著就誇耀古代氏族領袖人物的輝煌，包括自己的祖先，認為能夠世世代代享有高官厚祿，可以算是不朽了。叔孫豹就客客氣氣地說：「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范宣子說的是一家一姓的榮華富貴，長久保有祿位，有權有勢，可以不朽。叔孫豹澆了他一盆冷水，說「世祿」算不得「不朽」，不朽要有更高的標準。
(第3段)後來讀《國語》，在「晉語」中也發現同樣的記載，顯然是先秦時期流行的故事，廣為傳佈，而成為大家都接受的說法。南懷瑾[3]曾說：「中國的文化講人生的目的有三大要素，老子說過，人生有三不朽，是什麼呢？立德、立功、立言。」《老子》五千言是我們都熟悉的，我孤陋寡聞，把《老子》翻來翻去，也沒見到後來被人封為太上老君、道德天尊的李仙翁在哪裏說過「三不朽」，真不知道貫通儒釋道的南老先生讀的是什麼版本的《老子》？
(第4段)唐代的大學者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對「三不朽」下過定義，當然是從儒家解經角度出發的。他認為「立德」是「創製垂法，博施濟眾，聖德立於上代，惠澤被於無窮」；「立功」是「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是「言得其要，理足可傳」。立德的人物是聖賢，孔穎達就一口氣列了：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等人；立言的人物是思想家與文學家，孔穎達是這麼列的：「老、莊、荀、孟、管、晏、楊、墨、孫、吳之徒，製作子書；屈原、宋玉、賈逵、揚雄、馬遷、班固以後，撰集史傳及製作文章，使後世學習，皆是立言者也。」有趣的是，關於立功的人物，他只列了大禹[4]與後稷[5]，似乎對於改朝換代建功立業的帝王將相看不上眼。
(第5段)胡適在〈不朽——我的宗教〉一文中，曾將「三不朽」換為「三W主義」。「三W」即指英文Worth、Work、Words。他認為古代中國的「三不朽」只限於帝王將相與上層精英，而且過於強調道德倫理，定義模糊，因此提出「社會的不朽」。他主張，個人的「小我」與人類社會的「大我」是相連的，小我對大我必須負起責任。人類的大我若能不朽，小我的貢獻不論好壞，「無論是非，無論善惡」，都會永遠留存在歷史演化之中。胡適的「社會不朽」說法，祛除了傳統的道德教化，提供了現代民主社會個人責任的「不朽」觀點，強調個體生命都有其永恆的意義。這倒讓人想到基督教的最後審判觀點，是非善惡，點點滴滴，都記錄在上帝眼裏，上天堂或下地獄，都是不朽的。
(原文刊《明報》世紀版，2017年2月26日)
◆註釋
[1]叔孫豹：春秋時代魯國名臣
[2]范宣子：春秋時代晉國名臣，亦是早期的法家人物
[3]南懷瑾：民國時代的著名學者
[4]大禹：夏朝開國之君，中國傳說中的明君，治水有功於世
[5]後稷：傳說中周族的始祖，亦為傳說中的「神農氏」，教導世人種植
文章簡介
不少同學不喜讀介紹文化概念的文字。不喜讀的原因主要有二：給引文弄得頭昏腦脹；覺得文章內容太複雜，難以明白。本期閱讀材料也是介紹文化概念的文字，但引述資料恰到好處：能起引證、說明之效，卻不繁雜；文字也寫得清通，加上運用「比較」，能點明了「三不朽」的含義。
■學習重點
「對比」與「比較」
「對比」是把相差、相關的兩事物，或同一事物相差、相反的兩個方面加以比照，顯示比照事物的特徵。
試看以下例子：
(例一)「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黃宗羲)
例一把「慷慨赴死」與「從容就義」作「難易」「對比」
(例二)「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虞美人•聽雨》)
例二運用「比較」，而且寫得比例一複雜。首先，蔣捷這首詞把少年、壯年、晚年「比較」，比的是三個階段，不是兩個階段。其次，例二突顯出少年熱鬧歡樂，壯年漂泊顛沛，晚年孤獨寂寞的不同心境、景況；三階段有別，但不像例一的「難易」「對比」、「對立」得那麼明確。最後，還有更妙的事：蔣捷這首詞運用「比較」，不單顯現人生三個階段的不同，還隨著這「不同」，總結「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寫出人生的虛幻不定，慨嘆人生的不可把握與無奈。蔣捷運用「比較」，不單顯示「分別」，更就「分別」深化詞意。本篇閱讀材料運用的寫作手法亦類近例二，同學可細察。
■作者簡介﹕鄭培凱，學者、詩人，近著《妙筆緣來》等
[語文同樂 第28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