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 老家在偏僻的山腳邊,不是五光十彩的都市,而是天造地設一色綠的山野。小女兒剛回來,第一個最攫引她的便是東邊的山,尤其是那高出一切的南北太母,只要是空曠無遮蔽的地方,一定東顧看山。也許山是天地間她所見到超出一切、無匹類的、獨特的崇偉實體;天雖是高而廣,在她的眼目堙A只是抽象的虛影,一點兒也不實在。山才是她所見世界唯一實在的「大」,因此山攫引了她的眼目。
[2] 一天,雲靄遮蔽了山,小女兒驚訝地問﹕
「爸爸,山哪堨h了?」
真是世界第一件大事,世界獨特的大,怎會不見了?可能哪堨h了呢?
「你說呢?」
小女兒思索了片刻,興奮地說﹕
「山玩去了!」
「是的,山大概到東海邊玩去了!」
「他回來時,會不會帶糖果給我呢?」
「山公公也許記得,也許會忘記了。」
「山公公不會忘記的,他是我的好朋友啊!」
[3] 第二天,雲靄散了,小女兒歡呼荂R
「爸爸,山回來了!」
可是她早忘了糖果的事,她看到山只是歡喜。
「爸爸,我們去看山公公!」
「單是我們父女,是不能去的,那要跟幾位叔叔準備好了才能去。」
「不嘛!騎機車去!」
「那只看得到山寶寶,看不到山公公。」
「好嘛!先看山寶寶,待爸爸約好叔叔們,再去看山公公!」
於是老父載了小女兒到了山腳下,小女兒摸摸山崖說﹕「山寶寶乖!」
小女兒滿意了,我們就順坡地回家來,一路上還時時停下來讓她拿手指頭去觸觸路邊的含羞草,見茼邽郎X閉,她心媊控o好神奇啊,她將含羞草當害羞的小姑娘看待。
[4] 回來後,一天,小女兒在庭中玩,忽然問﹕
「爸爸,有沒有山種子?」
「什麼呀?」
「山種子呀!有山種子的話,在庭媞堣@顆,庭奡N會長出山來了,我要跟山寶寶玩!」
老父撫摸茪p女兒頭頂說﹕
「乖!」
[5] 一天午後,父女倆散步來到了一條高q上,坐下來看山。老父喜歡看襯荋舅悛瑰亳u,由北而南,劃成一條起伏無定近百公里柔和的山稜,非常的美,小女兒也不停地讚美。最後老父收回視線,歸結在南北太母的最高稜線上。
「山頂上有整排的樹,一棵棵明朗朗的,看到沒有?」說茼悀鱈給小女兒看。
「看到了,爸爸,像一把把雨傘。」
「是啊,山上有許許多多的樹,它們是山公公的傘,日來遮日,雨來遮雨。」
「爸爸不是說,貪心的人把樹都砍光了嗎?」
「是啊,在更北方,貪心的人把山上的樹都砍光了。」
「可憐的山!日來就沒有樹遮日,雨來就沒有樹遮雨了。他們年紀大不大?」
「他們都怎樣了?」
「山公公的皮被日頭曬裂了,被雨水}掉了,都見到赤精精的肉了。」
「好可憐的山公公!」
停了好一會兒,小女兒憂傷地問﹕
「山會死去嗎?」
「是的,遲早都會死去。」
於是小女兒拉了老父的手,低蚗Y無力地說﹕
「爸爸,我們回去罷,不要看山了!」
見茪p女兒小小的心靈埵酗F陰翳,老父很覺得難過;可是等到第二十九號沿山大馳道開闢,這一條山嶺生機就要日斲了,到那時就連南北太母也要死去,這是事實啊!
[6] 第二天,小女兒早忘了昨日的事,老父載了她到市鎮去,要坐火車到大城市看有好多層旋轉電梯的大百貨公司,一路上她一直跟山揮手、說話。
「爸爸,山也跟荍畯抾]呢!」
她好高興喲!
「再見!我們晚上就回來了,再見!」
到了高雄,她看見了打鼓山,驚喜地直拍手說﹕
「爸爸,山也來了!」
「嗯,山也來玩了!」
小女兒跟打鼓山揮手說﹕
「不要貪玩呵!天黑前要回家,不要走迷路呵!」
晚上回家,小女兒一直耽心山迷了路回不來,一路往東邊看,星夜又看不清。
第二天,看見山仍好好兒在那堙A她好高興,喊荂R
「爸爸,山回來了!」
——《父女對話》,三民
(文章收錄於三民書局《散文新四書•春之華》,為便於設題,文章經「編段」)
■作者簡介
陳冠學,1934年生,屏東新埤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擔任教職,輾轉於初中、國中、高中、專科學校達十一所之多,並主持過高雄三信出版社,1981年辭去教職,避居高雄澄清湖畔,隔年搬回屏東大武山下的萬隆村老家,於2011年7月6日病逝。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三連文藝獎。
■閱讀材料簡介
文章要感動讀者,不能只談道理;道理說得再好,也只能令人了解、認同,但難令人感動。要感動讀者,自然要多寫讀者喜聞樂見,或易予同情的人和事。大多數人都喜愛小孩,喜愛小孩的童真,亦易通過小孩的童真以自省。本篇閱讀材料就是運用小孩的童真感動我們,使我們反省。
顧問教師:唯風 - 資深中文科老師,1984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先後獲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碩士銜,現為學友社模擬文憑試籌備委員。90年代起開始為《明報》撰稿,主要著作有《中國文學史》、《中國語文及文化——文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