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並讀：歷史烈風中的個體生命史
【明報專訊】從時代到家族到個人，個體的生命故事無法脫離歷史脈絡敘述，但也容易被歷史吞噬，成為眾聲喧嘩中不被聽見的殘音。張貴興的〈沙龍祖母〉和鄧觀傑的〈Godzilla與小鎮的婚喪嫁娶〉均在敘事線外穿插片段，或為線索或為隱喻，探討個體的生命史，以怎樣的方式和姿態，與大歷史交互，成為時代的風景。
■張貴興〈沙龍祖母〉
小說以攝影連結家族和歷史記憶。故事講述「我」的祖母從樓梯滾落受傷，住進了醫院，她在子孫探訪期間談起日軍入侵的往事，又說到曾想拍一張沙龍照。於是祖母出院後，家人先後為她安排拍攝藝術黑白照、彩色照和繪製等身畫像，祖母雖然高興，但似乎都不夠滿意。後來他們意外在報紙上看到一張祖母在教堂內祈禱的照片，報道內容有關州內有攝影師憑這張名為《禱告》的作品獲得國際獎項，不識字的祖母以為成了新聞人物，家人不想她失望，只好胡亂編造報道內容，謊稱是讚揚她的抗日事蹟。後來祖母健康每况愈下，希望能夠以報紙上的照片作為遺照，家人便聯絡攝影師。怎料對方多番刁難，他們得不到照片，唯有撒更多的謊。幸好攝影師最後妥協，祖母過世時，那張得獎照片就成為她的冥像。
◆故事解讀
以二戰記憶強調祖母的生命故事
攝影和繪畫的人像是這篇小說的重要線索，可以將之視為祖母生命形貌的再現，也是她對人生的總結。然而無論是黑白照、彩色照，抑或等身畫像，都未能反映祖母真實的模樣——黑白照把祖母拍得像浮雕一樣；彩色照修圖時為祖母添上胭脂和唇膏，又把白髮染黑，「修飾得好像太過分了」；畫像的背景繪有火山、飛鷹等磅礴的亞熱帶景色，「太華麗、太刺眼」。這些對於照片的評價，都是出自她子女之口，祖母是被陳述和凝視的對象，她的人生似乎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他者的眼睛；甚至連最後選定為冥像的照片《禱告》，都牽涉各種虛構和謊言。
那麼有真正能夠代表祖母人生的照片嗎？有的，雖然故事中的「我」沒有親眼看過，但從他人的旁述中曾提及一張祖母少女時代的照片，她也因這張照片認識了祖父。不過在日軍入侵時，祖母為了解救抗日年輕人，把自己唯一的個人照交了出去，照片的喪失，象徵戰爭帶走她美好的一切——安穩生活、她的伴侶、她的愛情，統統一去不復返。
也許對祖母來說，只有戰爭的記憶是最真實，最貼近她的人生。通篇小說中，祖母都甚少表達意見，她的形象均是靠家人的敘述來交代，唯獨故事中穿插出現祖母在戰爭中的事蹟，是以較抽離、客觀的上帝視覺敘述：
//「女人，妳喝酒贏了我，我就放妳兒子走。」鬼子一巴掌拍向三叔肩膀，三叔痛得蹲在地上。又是一記空手道。「這個小鬼偷入我們營區，大大的不對，是不是間諜？要砍頭的。」
杯子從鬼子手裡掉到地上。祖母牽著三叔走出營區。//
//空襲警報響起時，大家逃向防空洞。父親病得神志不清，被人抬在擔架上。戰機的引擎聲響徹雲霄，父親被丟棄在地上。祖母走出防空洞，在槍林彈雨中背著父親逃回防空洞。//
小說中關於二戰的記憶無論語調或是敘事方式，都相對冷靜客觀，這些片段的出現，甚至可說有點突兀，與原有的故事脈絡形成對比，藉此強調屬於祖母的生命故事。故事最後，讀者知道那張失落的照片，其實也是一張祖母在祈禱的照片，在她臨終之時，都在嘗試貼近那段戰爭尚未發生的時光——那段不是屬於兒女子孫，僅僅屬於她自己的時光。
◆作家簡介：張貴興
來自婆羅洲砂拉越(Sarawak)的華人作家，以大膽強烈、華麗鋪張的文字風格著稱，重要作品皆以故鄉的熱帶雨林為背景，書寫華人的生命史，展現了南洋叢林的兇猛、暴烈與魔幻。曾獲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作品獲翻譯為法文、韓文、阿爾巴尼亞文版本。
■鄧觀傑〈Godzilla與小鎮的婚喪嫁娶〉
相對於〈沙龍祖母〉中的祖母被大時代剝奪個體自我，鄧觀傑本文中婆婆的角色則是一整個時代的化身，她伴隨小鎮的衰落而步向死亡。故事講述「我」的婆婆金嫂是小鎮紅人，街坊都喜歡和她訴說生活大小事，因此她熟知小鎮的一切事務。「我」和婆婆關係親密，時常跟她到處參與街坊的婚禮和喪事。1999年，Godzilla怪獸電影紅遍全球，小鎮的流金戲院亦有上映，婆婆帶「我」去看這齣電影，自此以後，「我」有時會夢到Godzilla把小鎮地下挖空，在裏面產卵。
後來婆婆患了腦癌三期加上失智，六歲的「我」在海外念書回家不到五次，十五年後回鄉參加堂弟的婚禮，婆婆卻突然恢復心智，為婚事與大伯鬧得不愉快，「我」無能為力，也只能配合大伯隱瞞婚期。直到婚禮前一天，「我」把事實告訴婆婆，不過當天晚上，她卻忽然去世，同時「我」莫名夢到Godzilla小怪獸孵化而出，發現發展起來的小鎮再也沒有牠們的容身之所，唯有迎來滅亡。婚禮最終如期舉行，第二天一早又緊接舉辦婆婆的喪禮，幾周後，小鎮又恢復單調日常。
◆故事解讀
婆婆生命軌迹映照小鎮興衰
這篇小說與〈沙龍祖母〉採取相似的敘事策略，在故事線外穿插另一段敘述，這篇是以「我」的Godzilla夢境為別的敘事線，以編織隱喻。Godzilla進入小鎮，可視作現代化的入侵，資本主義逐漸取代傳統的商業模式，改變了小鎮舊有純樸的生活形態，最終小鎮無可避免地迎來衰落。Godzilla隱喻小鎮，同時也隱喻婆婆的生命軌迹：
//我們不要忘記Godzilla是母龍，一切殘暴與肥大都是為了孕育未來的可能，在小鎮人都睡著的時候，她在地底下痙攣陣痛，把白色的卵布滿了整座小鎮。//
//Godzilla從礦坑裡鑽出地面，發現小鎮已過於擁擠，他龐大的身體無處迴旋，每個轉身都勢必要把一切撞到。//
//小恐龍和尚未孵化的胚胎在巨大的蛋裡一同爆炸(……)小鎮長大後怪獸已無處容身。//
婆婆在步向現代化的小鎮中努力扶養孩子，驀然回首小鎮已容不下她，她與新觀念不斷碰撞，例如希望堂弟的婚禮跟從傳統，但大伯務求鋪張華麗，不理舊日禁忌，與她產生摩擦。故事亦另有暗示，描述婆婆十五年來「頑固地留住了時間」，甚至「癌細胞不再增長也不曾消退」，可是在擁抱國際視野和現代價值觀的「我」回鄉後，婆婆卻急遽衰老，無法抵禦時代變遷。如果說〈沙龍祖母〉是以歷史突出個體的生命，那麼〈Godzilla與小鎮的婚喪嫁娶〉則是以個體生命，折射小鎮集體的興衰史。
◆作家簡介：鄧觀傑
90後馬華小說作家，曾獲印刻超新星文學獎、香港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馬來西亞花踪獎文學新秀獎。出道作《廢墟的故事》嘗試以顛覆一貫結構的語言，叩問小說敘事的可能與邊界。
■延伸?讀
3月28日《語文同樂》
「名家學堂」
．張貴興的小說宇宙
文•呂穎彤
圖•sdominick、piranka@iStockphoto、時報出版提供、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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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6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