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立意庫：書寫死亡
【明報專訊】在成年人的世界，「死亡」是個禁忌的話題，在學生的作文裏卻顯然不是。這都成老笑話了——每次寫童年、寫遺憾、寫「難忘的回憶」的作文課後，原稿紙上密密麻麻的藍字，肯定又是血流成河，真是家家戶戶都奠燈高掛了。每次死了人，閱卷老師總是搖搖頭：又來了……
死亡最「死」的寫法﹕欠缺情感衝擊
明明多少文學大家都書寫過這主題，生而為人，縱使可以輕視愛情的苦困、可以擺脫城鄉的羈絆，「死亡」卻是如此必然又沉重，人實在繞不過去，豈能輕言書寫死亡是陳腔濫調呢。亦不能說學生文章的問題出在虛構，首先，雖然學生年輕，但很多人還是有過面對族中長輩離世的親身經驗；而且即使虛構情節會否觸發創作倫理問題的爭議尚待釐清，在以考核為目標的命題作文裏，「虛構」不見得會影響文章的評分就是。
那麼，為什麼學生寫的卻常常讓閱卷老師搖頭？不是因為沒有面對過死亡，而是沒有仔細咀嚼過死亡所帶來的情感衝擊，或沒有觀察過隨之而來發生的一切重要或看似不重要的改變。這是否親自經歷並非關鍵，而是必須藉着細心觀察和想像獲得。
筆法可以很平淡。書寫死亡之重，原來不一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曾經讀過一篇文字，作者我忘記了，他說母親之死讓他最受不了的，是當天竟然風和日麗，公園裏遊人和小狗在散步，氣息閒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說穿了，這當然是因為這些歲月靜好與他內心的山崩地裂差距太大，讓他在悲痛欲絕之餘，產生了一種與現實斷裂的荒謬感。
毋須呼天搶地 也讓人掩卷嘆息
對死亡最浪漫的描寫，浪漫不過小說《銀河鐵道之夜》。作者宮澤賢治26歲之時，妹妹敏因病逝去，他開始書寫這部小說，寫出不同的版本，至死亦沒有寫完。宮澤賢治以超凡的想像力，創造出一場喬凡尼與朋友卡帕涅拉搭乘火車的銀河之旅，途上他們看見各種超現實風景，並與同車乘客互動，這些情節都反映宮澤賢治對死亡和自我犧牲的想法。當火車到達煤袋星雲車站時，喬凡尼才發覺卡帕涅拉消失了。從夢中醒來，喬凡尼發現卡帕涅拉剛剛為了拯救溺水的同學而在河道裏失蹤，他意識到剛才的夢，其實是卡帕涅拉在魂返天國的路上與他作最後告別。
我們不一定要把悼亡寫成超現實童話，不過《銀河鐵道之夜》確實給學習寫作的人帶來很大的啟發，那就是：若想藉文字擊中讀者的心坎，實在不必呼天搶地，而是憑藉對生死的體悟和想像力去創作，並邀請讀者與我們的文字一起前行。宮澤賢治這樣寫︰「如果能為大家帶來幸福，要燃燒我的身體一百次，我也不會在乎。不過，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麼呢？」唯有在他的鐵道之夜裏，這句話才會有如此之大的說服力，讓人掩卷嘆息，並且反思生死的意義。
「有人說：時間可以使喪傷平復——不對，時間不能讓它消散，只是讓喪傷的激動過去罷了。」悼亡的另一極，可數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哀悼日記》(Journal de deuil)。這不是一部面向讀者的作品，而是巴特在母親離去以後傷心欲絕，隨手拈來紙張每日記下一點想法，成為一本私密的札記。「這些札記之驚人，在於寫的人萬念俱灰，卻理智清明。」命運弄人，3年後巴特因交通意外傷重，最終隨他的母親而去。
在寫作之前，不妨先讀《哀悼日記》這本被廣泛質疑應否出版的書，在零碎的絮語中細味羅蘭巴特是如何在喪傷的時日裏徘徊。如此，我們筆下的死亡不會再被抱怨「又來了」，卻是有人(包括我們自己)自願成為讀者，讓書寫成就更大的意義。
■阮文略
(中大生物化學(醫學院)哲學博士，中學生物科教師、圖書館主任。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文學新秀獎、磨鐵詩歌獎、青年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等，詩作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於海外發表。最新詩集為《物種形成》?。)
文：阮文略
圖：PeopleImages@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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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70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