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打卡：胡金銓在日本
【明報專訊】「再說日本，最有名的是奈良漬，製法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奈良漬是把小黃瓜、絲瓜等先用鹽醃半年，然後再用酒糟泡，最後以醬反覆更換醃製，其中有醬西瓜，必須經過八道手續，兩年半之後才能上市。奈良漬帶酒香，不鹹。」
——胡金銓〈京都醬菜〉，《胡金銓隨筆》
在百多年的華語電影歷史中，胡金銓(1932-1997)是獨一無二的，他前衛的探索得到世界肯定，冒險精神成為佳話。然而，他的才華不限於電影藝術，他對中國歷史的研究、對美學細節的追求，那種超乎一般的認真態度，實在讓人敬佩。最近翻開胡金銓的兩本書《胡金銓隨筆》及《胡金銓談電影》，皆是他在1997年過身後，由侄女胡維堯編輯的。胡女士曾在嶺南大學任教，在校園碰上她的時候，總會讓筆者想到胡導演，好像是一個從未相遇的故友。
胡金銓寫日本，我想不是精彩，而是非常精彩。兩本書有關日本的文章加起來有很多，無論是談禮儀、飲食、電影、文學以至國家大事，在胡金銓筆下都充滿了歷史感，又不失生活趣味。香港人那麼喜歡到日本旅遊，我想這書可作有趣的深度旅行指南，出版商不妨考慮重新包裝出版。
任何物件在胡金銓眼中皆具生命，有它自己漫長的歷史，他與萬事萬物有秘密通道，所以其世界是異常豐富的。《胡金銓隨筆》的第一節談日本飲食，他寫懷石料理、日本茶、日本月餅、日本醋……他將每道日本食物跟其他地方的比較，討論它們的源頭和改變。他寫歷史不沉悶，總帶有個人色彩，坦白直率，如他說北京月餅「又乾又硬」、上海月餅「鬆散」、廣東的月餅「太膩」，而日本月餅「吃到咀裡味道差不多」，其實他根本不喜歡吃月餅！
胡金銓的電影非常注重細節，這也是他生活的態度吧。香港人喜歡吃日本菜，但一般不太注重漬物，他卻花時間研究，然後告訴我們奈良漬物已經有千年歷史，不要小看它非主菜，背後的製作工夫繁多，要用心調製才能美味。他在〈日本人用眼睛吃飯〉一文寫到日本食物不光注重味道，外觀也非常重要。雖然日本飲食受到中國唐代文化的影響，現在已經自成系統了。
1960年代胡金銓第一次到日本，當時他還未拍攝名作《俠女》(1971)。那次他住在鄉間的旅店，與朋友第一次走進「風呂」(洗澡的地方)。大家可以猜想，必出笑話。胡金銓的文字幽默，他這樣寫道：「伺候我的伙計，指了指小木櫈叫我坐下，我正要問李昆，這位伙計兜頭就把一盆水澆下，激得我直打冷顫……伙計這時遞過肥皂，我剛把肥皂抹好，回頭想問這位伙計，下一個步驟是什麼？不由分說，又被澆了一盆水。」這篇文章名為〈風呂屋遇險〉，他覺得當地人對清潔的要求，與日本民族性有關。文中他又告訴讀者自己試過男女同浴，既嚴肅又幽默。雖然這些舊式風呂在日本大概已經很少有，但胡金銓幾十年前的經驗，與現在香港人到溫泉旅館面對的那些規矩，相信也有共通點。
筆者覺得「胡金銓」一名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一種對細節的專注和對歷史的尊敬。胡金銓在北京出生，1949年來香港，然後在台灣和香港發展電影藝術事業，晚年移居美國。他在書序中寫道：「離開了香港，時時想念她。我現在流浪在美國，有人問我故鄉是什麼地方，我不由自主的說：『就算香港吧！』」那是1995年，距他離世只有兩年，香港始終在他心中。
■胡金銓簡介
生於北京，自幼愛看書，國學根基深厚。1949年他隻身來港，展開導演生涯前曾當校對、廣告畫師、演員等。1965年他首次獨立執導，拍成《大地兒女》，代表作包括《龍門客棧》、《俠女》、《忠烈圖》、《空山靈雨》等，1978年獲英國《國際電影年鑑》選為「年度世界五大導演」。拍電影之外，胡金銓博學多才，熱愛中國古典文化，尤其鍾情京劇和書畫。他對老舍的研究亦非常深入，著有《老舍和他的作品》。
■黃淑嫻
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香港作家
文：黃淑嫻
圖：Cedar_Liu@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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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 第64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