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房間裏還有房間——陳顥仁〈喜餅店〉的多重隱喻
【明報專訊】生活在高度都市化的香港，每天穿梭於不同的建築物間，一棟棟大樓都只有功能和任務，沒有給我們太多喘息的餘裕。但城市建築除了有自身的美學，也有背後的歷史文化脈絡，這些都可能是詩意所在；而一首結構精密的詩作，往往亦會像穩固舒適的房子，擁有流動呼應的空間。
大學讀建築系出身的台灣年輕詩人陳顥仁，創作了一系列與建築相關的詩作，他擅長發掘靜物裏的詩意，在人造物的空間中，找尋意義和隱喻。先來讀讀這一首看似平淡白描，實質暗藏玄機的〈喜餅店〉：
喜餅店──寫在《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週年
在吊車運來
第二棵楓香的那天
我站在二樓的陽台
鐵窗是菱形的
對面大樓的保全身穿全套制服
建築師說，「一個工地的前門
並不總是與後門對齊的」
我可以看見吊車的脖子
樹的枝葉在旋轉
上頭纏著藍色的塑膠繩
牆上有方形的開口
泥作師傅已經離開而
鐵工還沒來的下午
兩條電線從天花板的燈孔高高垂下
業主的時間是秋天結束之前
他們把模子帶來
紅龜粿的、老喜餅的、我也分不清楚的
各式各樣的凹槽
以及凹槽裡的花
像是房子裡的房子
像是
我走進角落傾斜的茶室
房間裡還有一個
小的房間
打開來都是燙金的字
十里百里的傍晚
燈泡在老玻璃瓶中把金箔攤開
像是日子裡還有
而我們將剩下的都熨在上頭
整首詩作的第一個暗號就藏在副標題裏，「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指的是2019年台灣通過的同性婚姻法案，成為亞洲首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地方。不過，其實在2018年的公投中，支持「同婚納入民法」的提案未獲得通過，讓許多推動平權的人感到挫敗。在這個背景下，我們更能讀出詩作裏「在吊車運來/第二棵楓香的那天/我站在二樓的陽台」，所隱含的情緒和暗示，而詩中建築師那句：「一個工地的前門/並不總是與後門對齊的」，也以無奈的語氣說明，舊有的或正在完善的體制，並非總能一下子就公平對等。
詩作最飽含張力的地方，在於詩人用代表傳統婚姻價值的喜餅店，去表述現代的婚姻平權觀念。從種種描述來看，這間喜餅店似乎是在修繕當中，詩裏的「我」觀察這個過程，並選擇了「泥作師傅已經離開而/鐵工還沒來的下午」，這時房子的水泥基礎已經建成，但支撐的骨架尚未竣工，還是充滿挑戰和可能。接下來，詩作把我們的視角引領進那所「房間裏的小房間」，並揭示了這家喜餅店最珍貴的核心：那些寫上金色姓名的囍帖，而「我」所期待的則是把自己和戀人的名字燙在上頭。讀到最後，我們會發現詩人正以不慍不火的態度，表明他的理念：當反對的團體指摘，同性婚姻會破壞傳統婚姻價值時，他們沒有察覺到，同志群體對此價值其實擁有同樣的珍重——正如喜餅店會被修整，但囍帖(及其象徵價值)並不會消失，更會被繼續好好保存。
〈喜餅店〉是一首輕盈而結構緊密的作品，透過呈現建築物的細節，回應複雜豐富的社會議題。詩人沒有高舉理念，文字保持高度的克制，其中的自信可能源於他找到了精確、富張力的象徵，然後往內部深掘意義，賦予看似平淡的細節橫蠻的生命力。高聳的大樓會遷拆，質樸的小店也會消失，但在那間最小的房間裏，我們珍重的東西是否仍在？這才是最核心的問題。
■作者簡介
韓祺疇--現修讀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台港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
文：韓祺疇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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