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戰勝奴性 抉擇人生——屠格涅夫〈木木〉
【明報專訊】那些情節誇張的電影或小說，快意恩仇、一吐烏氣，當然大快人心，讓人看得過癮，但步出戲院或掩卷沉思之際，總有種「與我何干」的悵惘。我們大部分人多少有各種限制，又偶有軟弱之時，浮沉濁世之中，歡笑多於唏噓已屬可幸。屠格涅夫可說是「雋永」一派的代表，沒有聳動的戲劇效果，筆下的情節反映了人物內心以至社會的矛盾衝突。〈木木〉就是他的短篇佳作，寫得含蓄而精彩。
?小說撮要
在莫斯科一條偏僻的街道上，住着一位貴族老太太，家裏僱着一大群傭人，過着枯燥無味的晚年生活。
在她的傭人中，最出色的是打掃院子的蓋拉新，老太太把他從鄉下帶到城裏。他雖然聾啞，但體格魁梧，力大無比，一人抵過四個人的工作。他的性情嚴厲、一本正經，喜歡一切都有秩序，主人命令他的事情都會照做，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權利，沒有人敢在飯桌上坐他的位置。只要有他在，甚至連公雞都不敢打架。他曾經同時抓過兩個小偷，因此附近一帶地方的人都很尊敬他。
蓋拉新喜歡上洗衣女工塔季雅娜，她工作勤勞、溫順得怯懦，大約二十八歲，瘦瘦小小，早幾年還是個美人。蓋拉新為了討好她，有時送她薑餅做的小公雞，又突然從懷裏拉出彩帶放在她手上，又用掃帚掃去她面前的塵土。有一回管衣服的女上司刁難她，蓋拉新突然站起來，伸出那碩大的手，放在那女人的頭上，兇狠地看着她，那上司才回到僕人房裏去，眾人暗地議論：「他真的是聾鬼、樹妖。」
蓋拉新正打算求老太太答應他跟塔季雅娜結婚，可是太太卻突然想到把塔季雅娜嫁給自以為懷才不遇的酒鬼鞋匠卡皮統。為此，管家加夫利洛煩惱不已。他分別和塔季雅娜和卡皮統談過，二人都答應婚事。為了讓蓋拉新死心，他叫塔季雅娜喝酒，裝成蓋拉新最討厭的酒鬼。詭計成功了，蓋拉新不再關心他們的婚事。
隔年春天，卡皮統酗酒至無可救藥的地步，被遣送到鄉下。他們臨走前，已為人妻的塔季雅娜和蓋拉新道別，他送她一年前準備求婚時為她買的紅頭巾，塔季雅娜禁不住淚水，按禮節吻別他三次。
蓋拉新在送別的路上走到河邊，在途中救起遇溺的小狗，把牠帶回家養，取了個名字叫「木木」。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過了八個月，木木變成漂亮的西班牙種狗，十分乖巧，很黏蓋拉新，一步都離不開他，整個宅子的傭人都喜歡牠。
一天，老太太看到在小花園啃骨頭的木木，喜歡得不得了，想要親近牠，牠不領情，向她齜了牙。老太太有點嚇倒，一直到晚上都非常不快。翌日一早叫管家來，聲稱一整夜被牠的吠聲弄得不能睡，下令要「讓牠消失」。木木被抓到遠處賣掉，但隔了一天牠竟然跑回來了，一宅子的傭人都同情木木和蓋拉新，可是蓋拉新偷養木木的事還是被太太發現了，管家要他「處理」好這件事。
蓋拉新沉默地帶走木木，並帶上牠最後豐盛的晚餐，讓牠吃完之後，把牠帶到河上，將兩塊磚頭用繩子纏繞在木木的頭上，然後鬆開手，讓牠沉下河裏去。
由那天開始，他逃離莫斯科，選擇回到鄉下當佃農，勤勞地工作，不再和任何女人來往，也不再養狗了。
?文本分析
不知道其他中文老師有沒有這樣的經驗：真正鍾愛的文學作品，有時候反而不太想與人分享，更不想搖唇鼓舌向學生「推銷」，反正好作品已經很多了。如果別人對深深觸動你心的作品只有禮貌而冷漠的回應，這好比打翻一桌子好菜的懊惱悔恨。〈木木〉對我來說就是這種不太想向別人推介的作品。沒有艱澀抽象的主題，沒有炫技的手法，它只是用樸實的技巧描繪一個憨厚凡人一段傷痛的往事。在這篇小說面前，細心的讀者一定會想到自身，以至人類的種種創傷，又必會獲得力量和勇氣，可是貪新奇、趕潮流的讀者可能就會失諸交臂了。
1. 細節描寫人與狗
//他俯下身子，看見一條帶黑點子的白毛小狗，不管牠怎樣努力，牠始終不能夠爬到水外面來，牠一直在掙扎、滑跌，濕漉漉的瘦小身體直發抖。蓋拉新望着倒楣的小狗，一手把牠抓起來放在懷裏，大踏步走回家。他走到小閣樓，把小狗放在牀上，用他那件絨布外套蓋住牠，先跑到馬房拿了些乾草，然後到廚房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翼翼扒開那外套，鋪好乾草，把牛奶放在牀上。小狗生下來還不到三周，眼睛睜開沒多久，有一隻眼睛甚至比另一隻稍大一些。牠還不會從杯裏喝奶，只是在打寒顫和眨眼睛。蓋拉新用兩根手指頭輕輕托起牠的小腦袋，把牠的小嘴湊到牛奶前面。小狗突然拚命舐起來，一邊小鼻子呼哧哧，渾身打着寒顫，一邊喝得要嗆到自己。//
如果寫作也有書法般的碑帖臨摹，這段可以做成人物／動物描寫的字帖了。開頭寫小狗的幼弱，連用四個動作，而蓋拉新用三個迅速的動作——抓、攬、踏——作回應，突顯他救狗心切，之後用三種物件——外套、乾草、牛奶，烘托他照料小狗的細心。屠格涅夫恰當地運用細節描寫——小狗眼睛一大一小，呈現牠初生的樣貌，小狗突然拚命喝奶，就反映出在他照料下，小狗重獲生命力了，讀者慶幸而甜蜜的心油然而生。
2. 階級扭曲人性
//蓋拉新很快地挺起身子，臉上帶着痛苦的憤怒，用繩子將他帶來的兩塊磚纏好，打了個活結，套在木木的頸項，又把牠在河面上舉起，最後一次看牠……牠信任而毫無恐懼地回看他，輕輕地搖着尾巴。他掉開頭，瞇着眼睛，放開了手……蓋拉新什麼也沒聽見，無論是木木落水的尖聲哀叫，還是那一下濺水響聲，對他而言，最喧囂的白天也是默然無聲的，就像最寂靜的黑夜對於我們而言也不是沒有一點聲響。當他再次睜開眼睛，只有河上的波浪依然翻滾。//
主角和小狗在水中相遇，再在水中死別，痛苦殘忍自不待言，以「文本細讀」的方法來看，情節最令人起疑之處必然是：為什麼蓋拉新不帶木木遠走高飛，而是選擇親手結束木木的生命？此中疑惑、掙扎，甚至軟弱，乃是文章最動人處。
服從、守諾、樸實，是蓋拉新的人格，甚至可能是農奴的傳統，要殺狗當然痛苦，作者沒有明寫他為何願意殺狗，但讀者可作以下推敲：他會把執行命令的痛苦視為必然，甚至愈感受到明顯的痛苦，那個命令就愈需執行。社會的階級扭曲了他的人性，很明顯，他下了錯誤的決定。
屠格涅夫用淡然含蓄的筆調寫他淹死小狗後的行為，讓讀者猜想他的感受。此處留白，道盡凡人的愚魯和悔恨，然而誰人沒有犯錯過，他的悲不自勝盡在文章留白之處。他最終以出走、勞動、沉默的方式，去撫平內心持續一生的傷痛，終於擺脫了身分給他的枷鎖。百多年以降的讀者，能不勾起自己魯鈍、迷惘、後悔的回憶嗎？
伊凡．屠格涅夫
Ivan Turgenev(1818-1883)
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與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並稱「俄羅斯文學三巨頭」。出生於貴族家庭，自幼天資聰穎，15歲考入莫斯科大學，翌年轉入聖彼得堡大學哲學系，20歲赴德國柏林大學進修。34歲發表作品集《獵人筆記》，名聲大振，之後出版了多部長篇小說如《羅亭》、《貴族之家》、《父與子》等。他晚年大部分時間都在歐洲度過，病逝巴黎。俄國文學評論家認為，屠格涅夫在西歐的影響力遠超於俄國。
思考題
問：「蓋拉新用兩根手指頭輕輕托起牠的小腦袋，把牠的小嘴湊到牛奶前面。」此句有何效果？
答：體格魁梧的蓋拉新和溫柔的舉止形成對比，突顯他在強壯木訥的外表下有顆溫柔體貼的心。為了讓牠喝牛奶，溫柔地幫助牠，而牠成功喝到牛奶後，突然精神起來，側寫蓋拉新有强大的力量和愛心、懂得照顧動物，是個珍惜和憐憫生命的人。
奪星題
問：「對他而言，最喧囂的白天也是默然無聲的，就像最寂靜的黑夜對於我們而言也不是沒有一點聲響。」這句話應如何解讀？
答：他是再吵也聽不到，好像我們再安靜也有聲音，這組對比強調了他孤絕的境况，他沒有能力挽救愛人和愛犬。感官不能與人共感，可是，作者暗示他的心可能因孤絕而更敏銳。這段文字描述令畫面進入了「靜音模式」，讀者可感受到主角內心交戰後的抉擇和悲痛欲絕。
文：雷國威(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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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09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