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定格：城市驚喜?街道說
【明報專訊】我放慢腳步才發現，城市的道路其實有步行記憶。這是一般人肉眼難辨的步印，路面都會記錄下來。在陽光猛烈的日子，每一個城市人的鞋印灼熱地烙在水泥灰的路面上，走得急的，步印又快又密，摩擦出烈焰紅光，如神話中的風火輪，疾走搶火，一路連綿火花四濺，一人如此，眾人如是，星期一至五的早上繁忙時段，我城的路面都是火來火去，燒成了一片赤地。
街道是記得的，習慣記錄這座城市的時速，計算人均步伐的密度和速率。如果是陰雨天，人們的急步濺起了水花，踩踩踏踏的足印形迹，更具體地講述了何謂國際級速度。每一段路都清楚知道，每一天何時何地有何人走過，走過時的步履形狀，疏密與大小都一一刻記下來，編纂了一本城市日常事件簿，當中有一大部分，就是來自路面的記憶。然而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或者是人們忽視，或無視，大抵基於這裏的生活不容你重視，不容你閒暇細賞，即便當你空閒，心情亦未必到位，的確，這城在許多時候都總有些事情或有些混帳，令你火遮眼，看不過去。
早年，我也是個易燃品種。如今正在學習戒急戒躁，放慢，思考遲緩幾秒，回應遲鈍幾秒，不必要在人前扮演思路敏捷的急先鋒，不打算賣弄自己做事有多高效率，不在乎別人前前後後的閒言指點，好好做個靜觀者，學習步履散漫，學習閱讀城市不同的角落，讓道路和街巷當老師，它們很會教人，教你慢慢細看路面上有一些不徐不疾、不慌不忙的另類步印，跟隨着、跟隨着，便發現處處都是真正的藝術。
路面記錄了這些藝術家的腳步記憶，是我無意中發現的。至於如何發現，就有所講究了。
如果你是個精明消費者，或是個精於策劃行程的旅行家，事事先做足準備，劃好方案，選定路線，哪條路難行，哪條路易走，一切都運籌帷幄，風景已在計劃內、預算中，導隊和遊客都乖乖跟從，好好享受一趟安分的旅程。你，便失去了偶然遇上的驚喜，趣味可能打了折扣。而我，最想要的是，慢下來的漫無目的，無心發現下的地景驚艷。
我城的日常風景，本來就只有街巷和路面知道，可是它們不會主動告訴你，它們要你先放下計劃，放下計算，然後開始慢行，上上長長的梯級，鑽鑽靜靜的後巷，才會逐漸顯現一些輕細又小量，只有藝術愛好者留下的步印。那得靠你的放空和信任，把你的每一步覆踏上去，一踏，色彩浮光流瀉，一條神奇線道立時鋪展而來，教你尋見街頭巷尾的塗鴉藝作。往後，盡見處處驚喜，牆上的美女彩繪，嫵媚的眼神活靈活現，行經的人或早已習慣了她，沒貪一眼，直行直過，我卻被路人叮囑着「小心梯級」，別被一時迷惑。再往下走，斜路小街的轉角，有一幅舊牆，髹上了異國奇幻風格的雨景，一隻彩羽尖喙小鳥妖異搶眼。「睇路呀！想投胎呀？」司機憤而響號，小鳥沒有驚飛，卻總教途人易招交通意外。
住這城的人都知道街頭藝術，但何時塗鴉了新作？不知道，不關注。街道說。
住這城的人都知道生活趕忙，不懂欣賞，懂得欣賞的人本來不正常。街道說。
住這城的人都知道學習慢活，可是學不來，學得來的人，不務正業。街道說。
住這城的人都知道城市有趣，樹根破牆蜷曲，咬住了數十年的牆壁。街道說。
住這城的人都知道塗鴉意義，非議塗脂抹粉，喜歡隱匿，等待尋見。街道說。
別步伐匆忙！慢下來尋尋路面給你的步印。那條暗黑的窮巷盡頭，沉黑的老牆上，畫了一個老婦，她瞪眼指住你，說：「老路不通，不該走，轉新路去。」
■作者簡介
殷培基
(中文及中國文學科教師，寫作人。喜歡旅遊和攝影，書寫浪跡天涯的文字。近年擔任青年文學獎和市政局中文文學獎的評審工作。著作計有：短篇小說《怪病》；《爆籃》系列、《武神少年》系列、《罕天奇兵》系列；長篇小說《我要打NBA》；寫作範文《摘星老師的範文18篇》、《摘星老師的範文24篇》。其他作品散見於《中學生文藝月刊》、《大頭菜文藝月刊》、《香港作家》等。)
文、圖：殷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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