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曹劌兵法：中國兵家SWOT分析
【明報專訊】前傳：齊魯千絲萬縷的關係
齊、魯的恩怨斷斷續續數百年，曹劌論長勺之戰是這一幅歷史浩瀚卷軸中段的一章，而且涉及齊國偉大復興。齊、魯在西周封建之初本來同屬大國，春秋時代國力彼長此消，到了戰國，齊國已發展成七個超級大國(七雄)之一，魯國卻淪為小國。其中，曹劌和魯莊公的對手——春秋五霸之一齊桓公(姓姜、氏齊，名小白；古代姓和氏不同，例如，孔子一族不姓孔，孔是孔子後代的氏，但今天不再區分了)，是實現這個齊國夢的核心。
話說魯莊公的母親文姜是齊國人，齊襄公妹妹，春秋四大美人之一(四人中最有名的是西施)。齊襄公跟文姜還是亂倫的情侶，竟派人殺死文姜丈夫，即魯莊公父親。文姜完全違反傳統對女子的性別期望和規範，一方面蒙羞蕩婦恥辱 (slut shaming)，另方面又是個女強人，輔佐兒子魯莊公治國，在齊魯角力的競爭格局中，努力維護平衡的合作外交政策，發展齊魯雙邊和諸國多邊關係，獲後世稱譽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真是奇女子。
魯國干涉齊王之爭
齊襄公如此混帳，在春秋這個君不君、臣不臣的世代，被弒毫不意外。當時有機會繼位的是襄公兩名弟弟，哥哥名糾，母親是魯國人，所以早逃至魯國，由齊國大臣管仲輔弼；弟弟便是小白，則流亡在莒國，由管仲的好友鮑叔牙協佐。內亂後，兩兄弟即上演一齣奪位戲碼，爭先返回齊國登基。
魯莊公以為有機可乘，干涉齊國內政，護送糾回齊，還派兵給管仲，以外部勢力追殺小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白成功搶先回國，在鮑叔牙協佐下，得到國內支持登基，是為歷史上的齊桓公。
本來事情應該告一段落，但魯莊公不死心，仍要送糾回國爭位，在桓公眼中，魯國是別有用心，赤裸裸地以軍事介入齊國內部事務。兩軍在齊國境內相遇，莊公不聽從管仲偷襲的計策，又遭齊軍埋伏，結果魯國戰敗，莊公幾乎被擄。桓公逼魯國先殺死兄長糾，再押管仲回國，讓他親自監斬管仲示眾。事情本來應該終於告一段落，但一年後，即齊桓公二年，魯莊公十年，桓公為此事再出兵攻魯，是為長勺之戰，曹劌正式出場。
順帶一提，管仲有什麼下場？齊桓公任命鮑叔牙為宰相，鮑叔牙辭拒，反向桓公極力推薦管仲，說管仲能力遠超自己。管仲雖有謀害桓公的前科，但桓公的政治識見，豈是胸襟狹隘的凡夫俗子能比？他讓自己從仇恨裏解放出來，親到郊外迎接管仲，拜這個政治敵人為相。後來管仲推動齊國成功改革，輔佐桓公實現了齊國的偉大復興，連孔子也對這位排名第一的千古名相讚口不絕。齊桓公能成為春秋五霸之首，豈浪得虛名！管鮑之交，更是古人友誼的美談，媲美廉頗和藺相如的刎頸之交。
正傳：長勺之戰勝敗在乎用計
《春秋》經文一貫簡略，對長勺之戰的記載，僅短短一句：魯莊公在長勺打敗齊國軍隊。解釋經文，要靠春秋三傳，經與傳一略一詳，好比報紙新聞標題與報道(錢鍾書《管錐編》語)。《穀梁傳》說，《春秋》經文沒有記載發生戰事的日子，表示魯軍不宣而戰，是突襲，因此打敗齊軍。《左傳》以史釋經，為簡略經文補敘大量詳細史事，記載曹劌分析魯國的弱點與優勢等條件，以及準確掌握戰爭時的機會，避開敵方埋伏的危險威脅，因而戰勝。兩傳所言不盡相同，不過，都指出長勺之戰的勝敗因素，非關兩軍直接交鋒的實力比併，而在於用計，《穀梁傳》提及計謀，《左傳》境界更高，提及的是計算，即對戰爭的準確分析，這種沙盤精算推演，從來是中國傳統兵家的關鍵。
曹劌，又作曹沫，有人說他是平民，或鄉下人，並不準確，他是春秋五大刺客之一(五人最有名的是荊軻)，連《孫子兵法》也曾提及。他在齊魯一次會盟上，用匕首要挾齊桓公，逼桓公放棄要求魯國割地，勇武媲美藺相如。但曹劌非唯刺客，還是軍事家。1994年，香港古玩市場出現一批不知何時出土、價值連城的國寶級竹簡，當時尚未回歸，拯救文物行動由民間籌謀，經一番努力，加上在港文人集資，購下整批竹簡，送到上海博物館整理(見《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其中便有篇幅不算短的兵書《曹沫之陳》(陳，即戰陣，陳本指陳列，戰陣是兵車的排列，所以陳陣二字同源)，記載了曹劌與魯莊公的對話，曹劌的兵家身分才更清晰。也許，有一天，這批「上博簡」會在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展出吧？
長勺之戰是曹劌用兵之道的示範。故事可以分為3條線索，首先是記敘，主要記載4件事件：曹劌知魯國快開戰，請纓見魯莊公出謀獻策，在回答同鄉質疑多管閒事時，提出「肉食者鄙」的著名斷語；與魯莊公對話，指出以民為本是戰爭的不敗之謎；戰爭時指揮魯莊公等待敵方士氣衰退時才一鼓作氣殺敵；以及齊軍戰敗後，先確認沒有埋伏才乘勝追擊。故事尾聲，是戰後曹劌對第三、四兩事的回顧分析。
《左傳》的特點在說話描寫，以生動的對話帶動情節的推進，第一線索的4件事，皆由對話構成，因此錢鍾書評說「吾國史籍工於記言者，莫先乎《左傳》」(《管錐編》)。
〈曹劌論戰〉全篇關鍵，是借曹劌對話道出勝負關鍵，在於先分析內部因素，弱點、優勢在哪？克服弱點，利用優勢，方能立於不敗。但如何才能獲勝呢？要靠外部因素，知己知彼，等待稍縱即逝的時機，以及去除一切可能的危機威脅。這便是中國兵家的優劣分析法，類似今天管理學常用的SWOT Analysis，不過，傳統兵家的計謀，與現代管理的分析，仍有本質分別，分別何在？下期續談。
．彩蛋
長勺戰後半年，齊桓公聯合宋國，又與魯交戰。魯莊公再獲勝。經兩番挫敗，齊桓公聽從管仲勸諫，先富國以強兵，並落實親四鄰的外交，使四鄰親我。齊桓公終於成就一代霸業，實現復興夢。歷史，往往比電影曲折，較現實動人。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常識學堂 第04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