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一場超現實的大火
【明報專訊】■小說撮要
鳥居博士的實驗室起火,曾是跳高運動員的他被燒成火人,逃命時手在空中狂舞,在空中飛躍之姿讓人驚奇。他送至醫院時,全身三分之二皮膚燒傷,情G危殆。女助手兼戀人Z子(或譯關子),一手一腿燒傷。在鳥居痛苦呻吟時,Z子因得救的現實,也為因肉體的疼痛不自禁地為未來的婚事感到痛苦,而無法為鳥居的狀態擔憂。
故事接虒伀唌GZ子於音樂學校聲樂科畢業後,當了戰爭醫學家鳥居的助手。35歲的鳥居本是運動員兼大學生,專研體育醫學,但處身戰爭時期,戰爭醫學需求大增,鳥居轉投相關研究。他憑藉運動員的執著和堅毅,在戰爭醫學研究上頗有成就,取得博士銜頭,博士論文專門研究戰鬥機上機師的神經狀態。意外當天,Z子比平常來得早,替鳥居備茶,用煤氣燒水,鳥居這時全神貫注把酒精倒進玻璃瓶,就引起這場大火和爆炸。最初前來探訪的人十分多,由於鳥居陷入昏睡,探訪者漸漸將興趣轉移到Z子身上,甚至希望看到她悲傷的樣子。但這時,Z子竟開始在病房唱起歌來。
場景切換到醫院眾生相。有群摘除扁桃腺手術的少女,打扮入時,互相談笑,穿著高級睡衣前往喫茶部吃冰淇淋。有木材批發商人患了眼下腫瘤,從鼻子到臉頰的肉被削去了,露出了骨頭。他的親戚常來探視,其實只是想分遺產,並不斷說其妻壞話,妻子無奈地接受可能分不到遺產的狀G。有位具名望的陶器家患重病和前列腺病,需裝導尿管。他的妻子陪伴左右,並不諱言死亡,對病房內一切事情都頗有微言,批評Z子唱歌、稚氣的女孩太早懷孕,也批評兒子把父親留在醫院那麼久,不如送回家中死去等。
來到最後的情境:木材商人接到消息,木場的倉庫燒掉了,他的親戚和妻子都被傳召,留下氣憤的他。鳥居彌留之際,雙手在空中無助地亂晃。外面舉行防空演習,病房關掉所有燈,此時上空並列飛過鳥居的研究對象——戰機。有人建議開燈,讓鳥居在光明中死去,但燈光照亮房間的那一瞬間,鳥居頭往後一仰氣絕。他的屍體沿黑暗走廊運走,Z子叫了一聲「先生」,彷彿與他道別。她想起了鳥居去西洋的話,她也許會跟他去,繼續學習音樂,鳥居又說過「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只要兩人在一起也會結婚的吧」。在這種憧憬下,她唱荂m無家可歸的孩子》中的插曲《意大利之歌》,明天早上,她要使盡全力唱起來。
■文本分析
各位如果有看本欄目上一篇「喚醒尊嚴——馬奎斯〈禮拜二午睡時刻〉(見2021年11月16日《明報•星笈中文》)」,故事情節隱藏在作者經營的大大小小鏡頭之下,讀者需要自行去順藤摸瓜推敲。如果能欣賞這種作品,那麼你一定不再滿足於閱讀情節和寓意直白的作品了,這篇〈意大利之歌〉同樣是可堪玩味之作。以下就兩方面稍作分析:
1 無自性
我們不妨探究作者借鳥居之死帶出的主題。當時好戰情緒瀰漫日本全國上下,武器、毒氣的研究不斷發達,鳥居憑藉投身於此,迅速成為少壯戰爭醫學家。事發當日,他卻因全神貫注於研究,幻想茪u作結束後,約定要放洋到歐洲研究大戰時的戰壕生理學,而忽略了Z子在身邊正開虓悎藒N水}茶,於是一下子引起了火災,大酒精罐轟隆一聲爆炸了。鳥居狻韟菑v的研究,表現了作者對戰爭的厭惡,以及這些研究猶如引火自焚,最終丟失性命也是自食其果。
此外,光靠運動醫學,鳥居根本成不了博士,可以說時代造就了他的身分地位,他只是順茪悒耵滲S點和時代的需要而過了他短暫的一生。在此點而言,大部分人只是平凡卑微的存在,又或受制於各種因緣當中。這就符合佛教所謂「無自性」,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在流變當中,隨緣來,隨緣去,獨立自主的我並不存在,一切皆若夢幻。有了這種「空」的感悟,就少了一分執著,多一分惜緣。鳥居死時,「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中響起了螺旋推進器的轟鳴聲」,龐大的機器噪音壓在鳥居生死彌留呼吸聲之上,彷彿戰爭的集體意志凌駕了個人的生死,結合川端對「我執」的體會,川端康成對集體躁動的戰爭氛圍,是婉轉的曲筆諷刺。
2 無明
兩組在病房的病人——木材商人和陶器家對於死亡有不同的態度:木材商人顯然已接近死亡,但不願意接受,妻子仍避免說出死字,面對親戚的中傷,表面上好像只能忍耐,家人的關係充滿猜忌,令讀者懷疑最後木材倉庫失火可能與妻子的失勢有關。陶器家患前列腺病,老妻卻不避忌死亡二字,埋怨兒子跟醫生說「盡一切辦法」救丈夫,不想他們再進家門,但丈夫其實希望可以死在家堙C無論逃避死亡,或對死亡過於執著,都產生了和家人溝通的困難,從而導致家人關係破裂的悲劇,同樣地偏離了初衷。
人們由對鳥居博士的好奇和關心,轉變成為對倖存者Z子的譴責,同樣偏離了初衷。「最初那種引起人們感興趣的價值已經失去。人們的興趣自然集中到肯定能活下來的Z子身上」、「似乎這位年輕的姑娘只有讓人們看到她憂傷的樣子,才能為燒一隻手和一隻腳而獲得相應的同情」、「你真蠢,他爹,那可是個浪婦啊!」,人們好像要透過批評別人來突顯自己品德的高人一等。回看Z子,一方面得以倖存的雀躍感是何其真實,「大概自己的生命得救,才是最現實不過的了」,沒有經歷生死命懸一線,恐怕不能完全理解Z子的感受。另一方面Z子亦真切地感到失去鳥居博士的悲哀,文末說如果博士去西洋,她或會跟茈h,繼續學音樂,頗有生死無常之感,亦反映了她對鳥居的依賴。但人們沒有看到這些,只顧批評她唱歌,流傳蚢鵀o唱歌的非議。以上可謂佛家的「無明」——對真相的不理解,從而產生種種錯誤的判斷和行為。少些站在自己立場批評別人,對於比自己有更多經歷的人,不妨多點尊敬之心,這或許是作者給我們的啟示。
■川端康成
(1899-1972)
日本國寶級作家,1968年憑《雪國》(1937)、《千羽鶴》(1952)與《古都》(1962)取得諾貝爾文學獎。三島由紀夫的賀詞中,形容「他的作品保存了日本文學最細緻、最典雅神秘的傳統特質……他對現代社會的失望,總被融入沉靜質樸的古典美中」。
■思考題
問:文中寫了那些切扁桃腺的女孩,作用是什麼?
答:相對文中其他病人,她們因為未經歷生死,顯得很歡快,她們總有一天要面對人生苦難,然而未有苦難之前,她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幸福。
奪星題
問:「火傷的疼痛,成了道德的辯護人。」這句應如何理解?
答:以道德層面來看,身為助手和戀人,在鳥居傷重之際,Z子實在應以悲傷的姿態示人,才符合大眾的期望。可是,縱使肉體燒傷,但她劫後餘生的快樂,才是最現實不過的。因此,她無論怎麼也無法為鳥居博士的狀態而擔憂,甚至因為生存的喜悅,驚喜得忍不住唱歌,也沒有半點內疚。
文:雷國威
(仁濟醫院王華湘中學中文科教師)
[星笈中文 第0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