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園地：銘記於心的旅程
【明報專訊】文：劉源興(聖公會林護紀念中學，中六)
原題：這次旅程，我會銘記於心
這次旅程，我會銘記於心。它讓我直視了歷史的深淵，那是慘痛的過去，永不癒合的創傷。一個個亡魂掙扎着，嘶吼着，卻映照着人性之光，自由之光。
那是去年9月，為與在柏林的親戚團聚，我們飛往德國。乍一下機，入目的是光鮮亮麗的機場，正與背後的高樓相映。表哥一家迎接我們，在他們家中稍作安頓。無事之際，表哥便帶我在城裏遊覽。於是，我乘上了他的車。
表哥的家位於市區，沿路只見尋常的摩天大廈，與香港無異。但當漸行愈遠，一不留神，街景已被帶有古典色彩的排屋取代。正當我暗暗驚歎於這般唐突的美感之時，街景又如逆行於時空一般，漸現破敗之勢，車子卻未有停頓，毫不猶豫衝入衰敗頹唐之中。
突然，車子停下來，眼前景物終於定格，緩過氣，便看到一片低牆。本以為表哥駕車錯路，衝進了死胡同，我想開口之際，表哥問：「下車看看嗎？」「這是什麼？」「柏林圍牆。」這四個字說得輕如鴻毛，卻直讓我喘了口氣。定睛一看，眼前果然充滿了遊人。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緣由，就答： 「好。」
我們下車步行，漸行漸近時，才驚覺眼前圍牆不如想像低矮，只是圍牆闊度令人產生錯覺。旁邊的屋大多為住宅，零星散落着哨塔，但遠眺圍牆另一端，只驚見那充滿敵意的軍營、哨塔，彷彿東德士兵就要活過來，打倒我等敵人。不論牆內牆外，皆露出了一副疲態。
我被牆外的軍事基地瞪得低下了頭，只是走着，耳邊的人聲也沸揚起來。來到圍牆，我才有機會仔細端詳，卻見它不如想像中端莊，凹凸不平的切口明顯是吊錘所為，又見牆上佈滿塗鴉，更黏着口香糖，但那棱角分明的磚塊仍固執地宣示着當年的威風。
我問表哥：「圍牆雖高，卻仍在可攀爬範圍內，怎麼那些要來西德的人都過不來？」「那當然是被士兵射殺了。」「他們可是同胞啊！」他轉了頭，笑說：「同胞身分能當防彈衣嗎？」我陷入沉默中，繼續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裏。終於來到圍牆前。此刻，眼前所見皆為磚塊，有些竟透着紅斑，如淚水一般。我伸手撫摸那磚塊，想為其擦乾眼淚，但在碰到磚塊的那一刻，我不自覺地合上了眼睛，眼前逐漸浮現出一幅景象。
我看到了一家四口，正在月黑風高之夜往圍牆爬，他們匍匐前行，妄圖趁哨兵打瞌睡，繞過監視，逃往西德。這明顯極為冒險，我正想提醒他們，他們卻正好抬頭，與我的目光對上。他們的眼神是如此黯淡，但散發出希望之光，臉頰也因警察的毒打和身邊人的猜忌而磨蝕得不成人形，讓人心痛。我想打氣，又怕吵醒哨兵，只能在心中默念着、祈求着。
「喀嚓」一聲，突如其來地擊沉了我的希望，原來是小兒子踩到樹枝。兩名哨兵猛然驚醒，訓練有素的手填裝着子彈。父母見狀馬上按倒孩子，摟入懷裏。我頓時一驚，喊着：「喂，士兵，你可不要開槍，那可都是鮮活的生命啊！」
「砰」的一聲，把我拉回現實，眼前朦朧一片，地上淌着幾滴水，是牆的淚嗎？不，牆流的可是血，只有我們這些旁觀者才流得出淚。
旁人依舊囂鬧着，幾名女生正擺着抑鬱的姿態拍照，遠處又有小孩於斷垣上遊戲。然而我的心在地下，看着，數着，憑弔着無名無姓的骸骨。
我們終究要離開，我流下了淚，就匆匆上車。表哥看到我臉上的沉重，也默不作聲。最終，還是我開口問：「你說，歷史會重演嗎？」表哥沉思半晌，說出那絕望、卻早已是我了然於心的答案：「會的。」
我笑着，歇斯底里地笑着。是啊！當權者的權力終究是難以撼動，只要他們想，人民的生命不比螻蟻高貴多少。人民要有自由，因為那正是極權所害怕的。但我又想到，自由真的值得追求嗎？那可是人命堆疊出來的啊！若自由的代價是死亡，死後我們又能從自由中得到什麼？
旅途上一路無話，我們一家也在四天後登機離開柏林。同樣的高樓，如今看着卻別有一番思緒。飛機起飛，正當要睡着之際，我猛然驚醒，急忙看出窗外，尋覓那低矮的牆壁，可惜了無所獲，只見藍天一片浩然。是啊，人之寄蜉蝣於天地，終究為天地人事所限。我們按上天安排而生，又按地下佈置而死，而所謂自由，只是我們在這劇本裏尋得的一點樂趣，一點慰藉。最終，還是要和我們一起被歷史的巨輪碾得粉碎。
「是嗎？」千萬把聲音問我。
不對！如果說自由無意義，那一家四口、千千萬萬的亡魂，豈不白死了嗎？他們躺着，正是要為我們作墊腳石，讓我們攀越高牆。高牆並非不可踰越，縱然有千仞萬丈之高，亦不及人的自由之高。只要我們尚有追逐自由之志，縱使最終要翻越高牆的不是我們，至少我們的血肉在歷史的見證下，墊着後人爬着、爬着，好讓他們立於高牆之巔，宣告自由的勝利！
思緒間，我們回到香港。
【文章經編輯】
■啟導站
描述添想像
抒情欠自然
欣賞作者選材，選柏林圍牆之旅，旅程比較不一樣，具歷史感、具爭議，可以思考的地方很多。即使沒有親身去過，也能找到許多資料幫助寫作，文中記圍牆的部分，也很有說服力。
文中不乏細節，例如圍牆的低矮、四圍的哨塔、牆上的塗鴉與口香糖，還有好像淚水的紅斑。一方面寫出昔日圍牆守衛的森嚴，又對比今日解放與自由的景象，在圍牆上塗鴉和貼口香糖也不成問題，其實這樣破壞歷史文物的行為，也正好用來反思何謂自由。
既有現實的描述，作者也加入了想像的情景，不單能把讀者帶到那個歷史的時空，也能作為情感的鋪排，為下文抒情、說理，提供一個具體的出口。
雖然如此，還是認為抒情的部分有點太過用力，讀來不大自然。很難想像一個沒經歷過冷戰的遊人會在圍牆前落淚，我想，描述圍牆流淚(或血)已足夠間接地表達哀痛了。另外「我笑着，歇斯底里地笑着」也欠自然，難道表哥不會問「我」為何大笑嗎？
文末借飛機起飛的情景，帶出反思，則是不錯的手法。雖然圍牆看不見了，但令人失去自由的牆可能就在心中，值得人們警醒，不是嗎？
■文評人
可洛
(梁偉洛，筆名可洛。)
喜歡寫小說和詩，喜歡夏天和海，喜歡睡覺和貓。現為寫作班導師。著有小說《幻城》、《女媧之門》系列、《末日絮語》、《鯨魚之城》、《小說面書》、《陸行鳥森林》、詩集《幻聽樹》等。
整理：陳威諾
圖：路透社
[語文同樂 第5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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