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旅行間：導．遊人（一）
【明報專訊】澳門鄭家大屋記遊——吳皓妍
偶爾翻過些書癡寫的遊記，他們會以書作為旅行依據，甚至十八世紀旅人的遊記也會用作行程參考，企盼今時今日在相同地點，仍能找到古人飲過的同款酒。若真找到，他們乾杯慶祝之時，彷彿也在慶祝在現實世界中找到了安全感——憑書想像的幻影與實景總算對上了。
至於三維空間感較弱的我，為讓眼睛產生安全感，一般旅行前也會翻書。如能事先「記誦」有關旅行目的地的名詞和形容詞，即使臨場環境記憶較慢，這些詞語也能成為我的導遊，日後能帶領我想起曾經到過的地方。
「其實，你何須這樣記？」看着我邊聽講邊抄錄筆記，我感覺到那次在澳門鄭家大屋的導遊有點疑惑，也有點不自在。新冠疫情前那次小旅行是與友人周末快閃澳門，由於是個臨時行程，我來不及翻書，所以抄得更細。「我想記得我來過」。我邊抄邊笑說，可能她不知道世上竟有人背書比「背路」來得容易。要記住地方，我靠的多是聲音和文字。忘記一個地方會讓我很不安。在世間旅居久了卻毫無印象，會讓人感覺從沒活過來，如新生嬰兒般對世界迷惘。
幸好，女導遊那日穿的荷花刺繡上衣、下身的黑色百褶裙，令她的形象連同嗓音在我腦海中較深刻。她彷彿清末民初穿越到現在的人，目擊大屋一切變化。
「門口土地／17次翻新／先上福粉，再髹油」
「走廊盡處有月門／大屋修復後才有」
實地遊歷時，我習慣條目式地筆錄，而她的解說讓我的旅行筆記十分有條理，嗓音也很有空間感。幾年後書寫此文的現在，我幾乎把大屋的場景忘記得一乾二淨，但因為對導遊的形象有些印象，於是我能夠想像她的嗓音，重讀筆記中對空間的形容的，使鄭家大屋的大門口、「鯉躍龍門」裝飾、轎道、月門……一片又一片像砌圖般拼起來，一塊一塊在我腦海裏成形。
重讀筆記神遊至餘慶堂，看見自己寫了「餘慶」二字，然後，我憑着這兩個字的嚮導，腦海重見了這鄭家大屋的主廳。「餘慶」是屋主鄭文瑞的堂號，更出自《易經》名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此堂號令我記起了鄭氏一族的形象：當時富庶的鄭氏明白積善重於積財，發財要立品。在「餘慶」牌匾下的對聯我也抄了，於是我記得他們的家教：「惜食惜衣不獨惜財還惜福，求名求利必須求己免求人。」這裏寬大的落地窗戶與世上別的名人故居其實相似，廳內的木柱也與傳統的中式大宅沒有兩樣，非建築迷的我，全靠這些文字的領航，還有女導遊當天力陳的餘音，我才能在幾年後重遊歷此地。
我曾想過別的記遊或重遊的方式，如拍個照，錄個影，或者透過網絡與衛星。最後發現，影像的確可以重見任何實景，但我真的記不住，看着棕色的木柱、古雅的內室、氣派的廳堂……會說不出這裏是什麼地方。
認識一個地方像認識一個人吧，如果記不住環境面貌，或者可以翻書記名，也可以透過一位好導遊的嗓音記得故事。如果不記其名、不知特徵、不知其過去，真說得上到過嗎？餘慶堂、積善堂、榮祿第……一一再念這些地方的名字時，我覺得自己真的來過。
．文化小知識．
鄭文瑞世居澳門，而其子鄭觀應是清代著名商人，也是鄭家大屋聞名於世的原因。鄭觀應在大屋所寫的名著《盛世危言》啟發不少知識份子積極改革國家。當中名句如：
「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越南的專家導遊？——薛頌平
越南交通不便，我早已打算在當地參加一日遊。雖然不喜歡旅行團的束縛，但如導遊能導引如何欣賞文物古蹟，介紹當中的文化意涵與歷史故事，比起純然地「看」，相信趣味會更上一層樓。從單張上認識越南的新興宗教高台教，它在1926年正式創立。我素來對文化風俗都感興趣，便在行程中加插前往其起源地——西寧聖座。
聖座位於胡志明市西北的西寧省，色彩繽紛。門前的畫中，有三個分別穿着中山裝、越南傳統官服和法國服飾的人，頭上還有黃色的光暈。導遊解釋他們是三聖——越南詩人阮秉謙，以及「他的弟子」孫逸仙和法國作家雨果。三聖是高台神與信眾之間的橋樑，向信眾給予宗教上的指導。帶着好奇，我趕快進入，參觀已經開始了的祈禱儀式。
不少宗教都抗拒遊客在儀式進行時參觀其建築，高台教反而顯得歡迎，任由遊人站在閣樓拍照。穿上白色長袍和長褲的信眾早已脫腳進入聖座了，有些人卻穿着黃色、藍色和紅色的長袍，原來他們分別代表佛教、道教和儒教。信眾伴隨古雅的奏樂沉吟誦經，時而站立，時而跪下，時而打坐，恍似佛教的儀式一般，描繪藍天白雲的天花卻令我聯想起在歐洲看過的古建築，龍柱又是在中國建築中常見，而到處掛着的天眼，象徵所有事情都不能逃脫高台神的目光，驟看像美國國徽背面的「上帝之眼」。原來高台教認為自己是連接上帝與人類之間的最後一個平台，因此糅合了東西方不同宗教中的精要。雖然導遊不斷強調這是一個本土的宗教，與越南另外兩個主要宗教——佛教和天主教大為不同，言辭間隱約透露出他的民族情懷，但他或者想不通，所謂本土，原來也是基於世界的。
高台教在越南有超過320萬信眾，是當地的主要宗教，我很好奇它為何能如此迅速發展。導遊卻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這個宗教好！」( Because it's good!)我有點失望，始終讀過一點點歷史，我還期盼聽到天時地利人和或政經因素等分析。或者導遊也讀懂我的心，便拿出一本薄薄的高台教官方介紹小冊子，借給我閱讀。可惜它只是陳述了高台教的緣起與經過等事實，我也梳理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我只好之後在網上搜尋資料和論文閱讀，發現原來高台教曾經與反法國殖民運動息息相關，當時甚至控制了南部部分地方，還擁有自己的軍隊。那麼為何高台教能迅速掌握地方勢力呢？是因為他們打着反殖民的旗號嗎？還是因為他們對農民特別友善呢？愈來愈多問題浮現，我所閱讀的資料都沒有直接解釋，這又好像成為了另一道研究題目，看來需要閱讀好幾本專門的書籍才能透徹理解。
這刻，我對導遊產生了一份諒解。本身有多少遊客會要求如此深度的答案呢？既然不多，他還應花如斯心神來預備嗎？而以極度廉價來參加一日遊的我，竟然奢想導遊給我如專家的答案，這豈不是我的錯誤？我真的要好好反省了。
(有關香港文化工作坊、本地導賞團和遊學資訊：www.spec-culture.com)
■薛頌平：教育及文化機構SPEC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日本學碩士，具日本文部科學省博物館學藝員資格。
■吳皓妍：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為中學中文及中史教師，教育及文化機構 SPEC 創辦人，亦為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員，任教生涯規劃相關課程。
文：吳皓妍、薛頌平
圖：資料圖片、薛頌平
[語文同樂 第52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