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節佳片偶拾
1、《只能沒有你》(Son-Mother)
伊朗電影總不令人失望，今年電影節看過最難忘的是這部，原名就兩個字「子－母」。單親媽媽含辛茹苦，在烏煙瘴氣的工廠上班，撫養兩名孩子。工廠的巴士司機向她提親，若她應承了，生活立即得到改善。問題是，她的長子12歲，司機有年紀相若的女兒。礙於傳統禮儀，她再婚，兒子將不容許與他們同住。在萬般不願意下，媽媽唯有把兒子暫時安排去聾啞寄宿學校。沒錯，是聾啞學校，兒子進去得裝聾扮啞。由於不諳手語，他惹來不少猜疑與排擠目光。
《只能沒有你》分成兩部分，首部分「子」，第二部分「母」。有趣的是，視點是倒過來的。第一段從母親視點出發，第二段寫兒子思念母親。小童演員Mahan Nasiri簡直不可思議，角色被帶到聾啞學校後，有口難言。他的眼神倔強中帶寂寞，叫人無限同情。稚子無辜，成人社會的荒謬，其實統統看在小孩子的眼裏。影片導演叫Mahnaz Mohammadi，70後，資料說《只能》是她首部劇情長片，手法已如此嫻熟。她一直關注伊朗婦女的權益。本片顯示，何止婦女？小孩同樣是不合理制度下的受害者。
2、《秘密與規條》(180°Rule)
也是伊朗片。與《只能沒有你》異曲同工，一樣是女導演的長片首作，《秘密與規條》看得人心如刀割。這裏的階級提升了，不用為生計奔波——女角是個中學教師，丈夫是生意人，兩口子住在德黑蘭，育有一名5歲寶貝女。媽媽不理丈夫反對，攜同女兒長途跋涉出席娘家在山區的婚宴。命運作弄，當地度假屋的暖氣失靈，女兒睡夢中吸入過量二氧化碳身亡。愛女離去已夠慘絕人寰，媽媽竟還要想法子面對丈夫的苛責、怪罪，甚至對簿公堂。悲劇之後緊接發生的事，才是本片敘事的重點。
《秘密與規條》的導演名為Farnoosh Samadi。她應該很年輕？戲的原名「一百八十度」是電影剪接的規則。IMDb說她在羅馬修讀藝術，拍《秘密》前拍過3部短片。我看過2017年一部叫《凝視》(Gaze)的(vimeo可找到)，講一名婦女夜間坐巴士回家，在車上識穿了小偷。小偷心有不甘，開電單車尾隨巴士。婦女一次義舉，換來整段回家路途的誠惶誠恐。好一個「良知」與「安危」的兩難，尤其對伊朗的婦女而言，她們發聲的成本更超我們想像。
3、《尋找隱世女聲》(Hidden)
跟《秘密與規條》同場放映的是Jafar Panahi的最新短片。對了，關於短片，伊朗導演也是固所擅長。由從前的基阿魯斯達米到Panahi這部，以至前文提到的《凝視》。
《尋找隱世女聲》全片不過18分鐘，處境簡單到不行。Panahi開車，載着女兒Solmaz及另一名女士Leyla，一起到近郊造訪一名少女。Leyla興奮地與Panahi分享，少女是天大發現：她聲底很好、唱歌動聽，想邀請她參與舞台演出。沿途上，Leyla不停地講啊講，抱怨少女的父母不允許，情况猶如Panahi對上的影片《伊朗三面戲劇人生》(3 Faces)。Panahi提醒她，那是電影，跟現實是不同的。然則，《尋找》就是「真實」了？難說。他們的車到埗，少女屬於庫爾德族。擾攘一輪後，3個人才得以登堂入室。他們有機會見到少女？Leyla女士此行將得償所願？《尋找》到最後一刻，仍舊是充滿懸念。
天啊，《尋找》全片就只是用兩台iPhone拍成！另外，這已是Panahi「被禁拍片20年」後的第幾部新作了？！
4、《明明無盡》(About Endlessness)
瑞典名導Roy Andersson的戲迷，從來不會入錯戲院的。單憑攝影與節奏，即使從影片任何位置開始看，一眼即辨別出他的獨樹一格。
他今年78歲了，《明明無盡》秉承幾年前《鴿子在樹上反思存在意義》的冷眼看蒼生。稍稍有分別的是，這回少了點超現實、荒誕，傾注入多些感情。一個個情景，驟看風馬牛不相及。全片重複出現的人物，似乎只有那個沮喪的牧師，以及撞見舊同學的中年男人？
當然，把影片當成一個個片語去看也無妨。Andersson的影像近乎裝置藝術，鏡頭離得遠遠的，一場一鏡，適合在大銀幕上細味。布景既巨細無遺，滿有人工味道，色調及燈光的怪誕更不用說。「故事」耐人尋味，喜怒哀樂的編排十分隨機。但看着看着，情景惹人遐思，人物也叫人好奇。其中一幕，女子被刺殺死了？男人抱着她的屍首嚎啕大哭，旁邊有曾經打鬥的痕迹。Andersson的憐憫目光不分左右忠奸。另一場，希特勒與部屬如喪家犬，在碉堡底下聽着隆隆炮聲，等待末日的到臨。
5、《我不是醫神》(Charlatan)
年逾古稀的Agnieszka Holland實在多產，香港不久前才公映過她的前作《新聞守護者》(Mr. Jones)，想不到電影節已選映她的又一新作。而且，兩部片皆是歷史題材，考據資料、重現時代不能馬虎。她拍來如此的頭頭是道。
兩片都圍繞1930年代，今次故事的背景在捷克。捷克原來有這樣奇人——Jan Mikolá?ek，憑診症者的尿液斷症的奇醫。他沒受過正統醫學訓練，對某些人而言，Mikolá?ek是庸醫、騙棍(片名charlatan的來源)，但街坊卻深信不疑。每天，他的實驗室門前有絡繹不絕的人群。而Mikolá?ek斷症的確非常準繩，任何人見識過包保嘖嘖稱奇。
偏偏他生於複雜的時代，Mikolá?ek醫者父母心，基本上來者不拒，有時難免要聽命於威權(包括納粹分子)。《我不是》兩段時空互剪，神醫是同志，劇情另一重點是他與助手的愛。生命的確有輕重之分，有人活得無比豐盛。神醫治療過數百萬人，他如此總結一生：「倘若經我診斷每100個人中，一人延長了一年壽命，我此生一共延壽4萬年。」
6、《尋找畢京柏》(Peckinpah Suite)
電影節每年的「影人影事」照例是我的最愛，今年幾乎全部看齊。
森畢京柏(Sam Peckinpah)是著名的西部片導演，作風粗豪。可惜他短命，死時未及60，距今已30多年。他的電影是劃時代的，後世多人欣賞、談論。只是，我們對畢京柏的生活所知不多。維基記載他結過4次婚(其中兩次同一人)，共有5名子女。他的孻女名為Lupita，1960年代中出生。作風豪邁、不講廢話的畢京柏，想不到有慈父的一面：他與孻女有張溫馨的合照。當年她年紀小，照片中，畢京柏依偎着她，挽着她的手，微微地笑。
Lupita對父親印象模糊，12歲時父母已分離。她隨母回到墨西哥，父獨個兒在蒙大拿州一家旅館渡過餘生(英文片名正是指他的御用房間)。縱使如此，Lupita冥冥中仍走上父親的路，她多年來任職電影的服裝指導。人到中年，才想起訪尋亡父的足迹，於是有了本片。但老實說，我嫌《尋找》較單薄，有點浪費大好題材。Lupita只是出出入入旅館，在鏡頭前感性地緬懷一下。其他訪問者亦不夠代表性。《尋找畢京柏》可說是由一張照片誘發的，終究還是停留在硬照的層面。
7、《魂斷美少年》
(The Most Beautiful Boy in the World)
1971年維斯康堤為《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高調選角，務求找出湯瑪斯曼筆下的完美少年。大導演來到瑞典，在芸芸候選人中，他一見到Bj?rn Andrésen就目不轉睛：「很美，很高大，你的笑容甜美。介意脫去上衣讓我們看看麼？」Andrésen當時只有15歲，看上去一點不像如此年輕。他輪廓分明、眼神深邃迷人，一頭鬈曲秀麗金髮，有種介乎兩性之間的莫名魅力。
《魂斷威尼斯》令他聲名大噪，然而成名太早，對成長有無法估量的影響。人人都想從他身上獲取一點什麼，這令他對愛充滿疑心。他的身世可憐，唯一的至親生母，先是離奇失蹤，最後伏屍森林。Andrésen的星途浮浮沉沉，他一度到日本發展，甚至灌錄過日語唱片！《魂斷美少年》訪問漫畫家池田理代子，她解釋《凡爾賽玫瑰》如何受Andrésen形象的啟蒙。
回頭已是百年身。當下的Andrésen，已經是65歲老人。他瘦削，生活有點潦倒。從神壇走下來，慶幸的是，顛簸的大半生，感情上總算修成正果。
8、《荷里活音效大師班》(Making Waves: The Art of Cinematic Sound)
類似的作品來得有點遲，但遲到好過沒到。我們總說「看電影」，講法多少已經暗示，電影的「聲音」注定被遺忘。
也許是真的應被遺忘的，形式太外露往往會令人出戲。一般而言，技法最好是「似有還無」，觀眾受感染而不自知才算高明。聲音更加了，靠聽的更不易察覺。電影的聲音專業，往往比各影像專業更常淪為「無名英雄」。
《荷里活音效大師班》一次過填補兩方面的空隙。一方面是(美國)電影的聲音科技史。從最早到有聲片出現，1940年代、1970年代再到當代。章節有時以年份為宗，有時以名人(如Walter Murch)為骨幹。看過本片，關於電影聲音的重要性、影史上有何里程碑的作品等(如《現代啟示錄》)都有基本認知。第二方面是電影聲音技術介紹。電影聲音到底分多少類，對白、環境聲及聲效分別如何獲得？把不同聲音元素放大，對情感有何推動作用？
《荷里活》是言簡意賅的入門必讀。看罷發現，原來電影的聲音專業，應是剪接師以外另一個兩性平分秋色的崗位。
文˙家明
